“忘了吗?这可都是当年你对我说的话语,我不过原封不动地再说回给你听罢了。”阿芷手中的薄刃继续挑开王典洲的皮,血喷涌而出,她却仿佛在欣赏什么极美的画面,眉眼之间都是愉悦和终于喷涌而出、不必再隐藏的恨意:“王典洲,你剥下我的皮肉,恶事做尽之时,可曾想过天道好轮回,有朝一日,这些手段,你也会一一体验一遍?”
王典洲喉咙中发出了“嗬嗬”的声音,他慢慢转向谢晏兮和凝辛夷的方向,哪里还有此前狂妄不可一世的姿态,俨然只剩下了哀求:“救救——救救我——”
他尽力比着嘴型:“救——我——”
阿芷这才抬眸看向凝辛夷和谢晏兮,露出了一个近乎挑衅的笑:“要救他吗?”
她这样说着,妖气大涨,顷刻间已经将想要偷偷向后退去的赵宗带到了自己面前,再以手中的薄刃挑起了赵宗的下巴:“赵里正,我方才还在遗憾,不能亲手了结你的性命,没想到,王衔月果真还是这么没用。也好,她没能杀得了你,反而便宜了我,今日能够一箭双雕。”
赵宗在看清阿芷长相,听到她提及剥皮二字的时候,已经抖得像是筛子,此刻被她周身的血腥味道一激,整个人倏而僵直。
少顷,一股恶臭的味道蔓延出来。
在定陶镇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赵里正,竟是硬生生被吓到失禁了。
阿芷也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或——没用的东西,原来你竟是如此没用的东西!”
她笑着笑着,却又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滋味的悲切表情:“可就是你这样没用的东西,却害得王衔月这么惨,不惜以命相搏,也要杀你。”
她这样喃喃之时,凝辛夷的目光却落在了她衣袖下露出来的肌肤上。
此刻她身躯如焚火,三清倒乱,难以使用,更不必说起鬼咒瞳术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看清阿芷的模样。
她看到了浓郁的恨与绝望,看到了忍耐太久后,终于能够复仇的爆发,然而这样看似血腥的肆虐带给她的,却并非报仇雪恨,更像是某种她自己也知道是徒劳的宣泄。
“阿芷。”她轻声问道:“他对你做过什么?”
阿芷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她,却只是笑。
化作少女外形的妖祟脸上满是血渍,她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甜美,然而那些血色模糊了她的面容,让这样的笑变得格外诡谲。
“这重要吗?我是妖,他是人,无论他对我做过什么,难不成你们还会倒反天罡,为一只天诛地灭的妖祟主持公道?”
第95章
凝辛夷沉默一瞬。
见状,阿芷的笑声更大:“我杀了人,形成了妖瘴,迟早是要死在你们捉妖师手下的,横竖都是一死,总不可能我多费了些口舌,告诉你们王典洲这禽兽究竟做了什么,你们就能放我一马。既然如此,说与不说,回答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空气里一时之间,只有阿芷的笑声,王典洲粗重的呼吸,和赵宗大口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阿芷本就散乱的红发随着她的笑声落下来了更多,将本就消瘦苍白的脸遮住小半,又随着她的笑声轻颤。
“对你来说,或许的确没有区别。”凝辛夷倏而道:“但是对姜大夫人呢?”
笑声顿消。
阿芷脸上的所有笑容都散去,那笑意本就不达眼底,此刻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时,终于显露出了她不似人类的一面。
那双眼睛是与她的衣裙同出一辙的妖紫,红发衬得她的面上一片妖异,她死死地盯着凝辛夷,像是想要看穿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府中下人对姜大夫人赞颂有加,可见这位已故的夫人应是宅心仁厚,颇有胸襟之人。然而在定陶镇中,我们听到的,却又是另外一种说法。”凝辛夷强撑着从谢晏兮身上直起身子,不避不让地看着阿芷:“而你又将杀死王典洲的地点定在了姜大夫人生前所居的宁院,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阿芷,若我所猜不错,三夫人阿渔,可是死于你手?被拔舌,乃是因为她生前说过许多姜大夫人的坏话……”
“何止是坏话!”阿芷高声打断了凝辛夷:“她所做之恶,哪里是用轻飘飘的坏话二字就可以掩盖过去!大夫人的声名,都是被她和王典洲一手毁去!若不是她,阿宁姐姐也不会……如今的下场,不过是她恶有恶报罢了!”
说完,阿芷倏而意识到什么,猛地止住话头,冷笑一声:“少夫人看起来情况并不比我好多少,与其想要从我这里套话,不如先管好你自己吧。”
“阿宁姐姐?”凝辛夷却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话语,她思绪飞转,不由得喃喃道:“等等,与何日归有关的感知监察在阿垣手里,可阿垣所能感知到的,却分明不是王典洲的动向,而是宁院!”
谢晏兮神色微动,侧头看向凝辛夷的眸光变得柔和。
这样的低声自语中,她对他的称呼竟也还是阿垣,而非谢晏兮。
他却未想到,自己竟会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情况下,窥见她内心的一隅。
说出这句话后,凝辛夷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豁然开朗。
是的,这样一来,一直困扰她的问题终于得到了最终的解释,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不需要谢晏兮说什么,她已经快速道:“谢郑总管临终前喊的‘老宁’,根本不是我们所想的王典洲。是我们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能被他这样喊的人,应当是一位与他年岁相仿的中年男子。”
“可为什么‘老宁’,不能是女子呢?”
逶迤在地的王典洲倏而抬头,连赵宗都转过了头,一并看向了凝辛夷。
见到二人神色,凝辛夷已经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我所想没错,姜大夫人姜妙锦,行走在外时,化名姜宁。这些年来,与谢家之间有关何日归的生意往来,都是姜大夫人一手操持的。王衔月告诉我,姜大夫人的死都是因为她,但我觉得,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原因罢了。王典洲,我且问你,你逼死姜大夫人,究竟是为什么?”
跌坐于血泊之中的白胖富商喘着粗气,抬脸之时,面上的表情混杂着痛楚与讥笑:“凡世间商人,无利不起早。只要你答应保我一命,我自当将我所知,尽数讲与二位听。”
阿芷一听,周身的妖气顿时暴涨,就要开口说什么,谢晏兮却看向赵宗:“赵里正,你呢?”
赵里正还在惊惧之中,未能完全反应过来:“我?”
“王大老爷说他为了活命,可以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我猜,这其中定然也少不了赵里正的参与。”谢晏兮施施然道:“那么,赵里正想要从这妖瘴中活命吗?”
赵里正脑中急转,哪里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他与王典洲对视一瞬,刹那间已经做出了决断。
便是他反应再迟钝,方才受了再大的惊吓,此刻也已经意识到了,此处便是传闻中的妖瘴。身为一方里正,他自然知道妖瘴意味着什么,饶是他也悄悄服用过登仙,也绝无可能从中生还。
平素里看起来小意谨慎,总是苦着一张脸的赵宗脸上闪过了一丝狠厉。
王典洲意识到了什么:“赵兄!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赵宗却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头:“这还是王兄当初交给我的道理。眼下王兄如此重伤,想必已经伤及根本,大罗金仙来了也药石无救。如此,不如将活命的机会让给我,”
赵宗不顾身下狼藉,当即已经转身向着凝辛夷和谢晏兮的方向一拜:“赵某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能活着走出这妖瘴。”
凝辛夷已经明白了谢晏兮的意图,笑道:“好说,好说。只是你们也见到了,此刻我身子虚弱,需得夫君看顾,如此一来,恐怕只有把握带走你们其中一人。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她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不如这样好了。你们一起说,我以巫草占真,看谁说的真话多,说的内容多,我就救谁,如何?”
赵宗面色变了又变:“可你们又怎么保证,在知道了这一切后,还会救我?”
“我当然无法保证了。”凝辛夷慢慢敛去脸上笑意,居高临下看着他:“可除了这一条路,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
赵宗和王典洲脸上纷纷闪过狠厉之色,对视一眼,昔日兄恭弟谦的二人,终于撕破了常年挂在脸上的那层名为伪善的人皮面具。
这一场即将上演的狗咬狗大戏,显然让方才还极难沟通的阿芷也燃起了兴趣。
她兴致勃勃地坐在了一旁坍塌的石块上,一手撑着下巴,还颇有兴致地抖出了一块手帕,将脸上的血渍擦了擦。
谢晏兮不知从哪里提了一把宽椅,刚好够他大刀阔斧地坐下,再让凝辛夷坐在他腿上,以足够舒适的姿态依靠在他怀中。
他一手圈过来,广袖展开,从圈住他的手臂落下,将她的半边身子几乎都彻底覆盖。
这是一个绝对周全的回护姿势。
谢晏兮甚至还低头轻声问道:“还能坚持得住吗?”
凝辛夷下意识点头:“还好。”
是真的还好。
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好一些。
她从未想过,原来自己在这种被灼烧的朔月之夜,原来也可以维持理智和神智,不必任人宰割地昏迷,再一遍一遍地去走那一条妖鬼森林中诡谲可怖的路。
只是当谢晏兮强有力的心跳隔着胸膛传入凝辛夷耳中时,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个姿势,未免也太暧昧了。
但下一瞬,谢晏兮指间的巫草已经燃起,仿佛自己单手环绕自己夫人的姿态实在再正常不过,抬眸看向了前方,所以凝辛夷也不得不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王典洲和赵宗身上。
这是一种审判的姿态。
审判人不仅仅是谢晏兮和凝辛夷,还有阿芷。
王典洲盯着谢晏兮指间的巫草,他身为谢家的附庸,自然知晓谢家人擅占。饶是他如今处境凄惨,但只要眼前有这样一线希望,他的心思便依然活络起来。
要说真话,却也要有所保留。
他率先开口:“少夫人所猜,都是对的。内子的确曾用过宁这个字作为名字,但却非少夫人所想的姜宁,而是王宁。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她代表王家与谢氏进行交易的。家父不认可我的能力,这才将所有的事情全权交给了阿宁。王家上下,看似我为家主,其实真正的掌权人,从来都是阿宁。”
王典洲边说,边吐出了一口混着血沫的浊气,露出了一个惨淡的苦笑:“明明我才是王家的血脉,却只能做一个花架子,表面威风,实则接触不到任何王家真正的事务,久而久之,我便沾染上了寻花问柳的毛病。”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郁郁不得志地在山中垂钓之时,遇见了归榣。”
这是凝辛夷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第一次是在王衔月口中。
直觉让她觉得,这个人便是整个故事中最重要的一环。
“归榣纯真,善良,可爱,不谙世事。我寻花问柳许久,身上早已沾染风尘,人生竟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觉得哪怕接近她一步,都会玷污了她。”王典洲摇了摇头,但旋即又扯了扯嘴角:“可我到底是王家家主,哪怕只是明面上的家主,自幼除了真正的家主权柄,想要的,又有什么没能得到过?”
“我太爱她了,太想要得到她了,我又有什么错呢?”
凝辛夷的余光看到,坐在石块上的阿芷露出了一个充满憎恶的讥笑,落在一边的手指也慢慢蜷紧。
“所以,我向她许下了山盟海誓,将她带回了府中。”王典洲脸上的笑容愈发耐人寻味:“我在外寻花问柳这么久,阿宁对我不管不问,但带人回家,这还是第一次。”
“所以,她开始与我争吵,与我分居,越来越多次往返扶风郡,十天半个月都不许我踏入房门一次,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王典洲的声音渐冷:“到了后来,甚至在人前,她都不再给我留丝毫的颜面。”
“既然如此,我便一鼓作气,将我养在外的妾室们纷纷都纳入了府中。”王典洲喘了口气,显然想要摊摊手,但他的体力并不允许他做出这个动作,于是他有些艰难地耸了耸肩:“一个妾室,和十七八个妾室,又有什么区别呢?”
巫草静静燃烧。
他之所言,非虚。
几道掌声从他身边响起。
赵宗打断了王典洲的话,粗声笑道:“王兄倒是也留点儿故事,让我来讲,否则所有的一切都让你讲完了,可如何是好。还好,还好,王兄讲话还是一贯的风格,说一半,藏一半,不如就由我来补完另外一半,如何?”
王典洲阴沉地看了过去:“赵宗,那些事情,也有你的参与,我不说出来,是给你留两分颜面,既然你不想要脸,我自然也可以成全你。”
赵宗却有些稀奇地看着他:“王兄以为我要说什么?我要说的,是你的那位纯真善良不谙世事的妾室归榣的真实身份啊!”
他几乎是欣赏地看着王典洲脸上狰狞的神色,语出惊人:“王兄之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讲归榣带回来,是因为他发现,归榣是妖祟!而且不是普通的妖祟!!”
凝辛夷眼瞳微缩。
修成形的妖祟千变万化,可做妙龄女子状,也可化作英俊青年,过去也常有凡体之人与妖祟成亲之事发生,这事儿并不算稀奇。
但她直觉,这事儿绝非这么简单。
果然,下一刻,赵宗便面带讥嘲地继续道:“王兄当然爱归榣,毕竟有了归榣在,他兴许便能一举从姜妙锦手中将王家夺回自己手中!”
“因为归榣的本体,乃是何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