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胤奚恐怕同样不知,谢澜安在夜阑人静时,将他的那封信看过无数遍。
……
谢澜安长久地凝望北方,久到褚盘以为女君寄思于远方之人,可观望那一身天日凌表的气度,褚盘又觉她仿佛在揽目整个中原。
“赫连朵河没在胤奚得到补给前堵死他,”谢澜安收回视线,回身往山下走,清泠的嗓音透着凛意,“此刻凤翚军与骁骑军接应,赫连朵河便是进退两难。”
谢丰年已闯进了关中的后院,直逼秦州,胤奚又在陇右站住了脚根,联络河西,赫连朵河若想回防,胤奚便会在他屁股后狠咬一口,他若留在西边耗下去,丰年的枪尖可不知退为何物。
当初她在内阁提出,用让利吐谷浑的对策给胤奚争取时间,换他为朝廷争取空间。
半年时间,他做到了。
照此发展,北尉东面虎牢关、南面汉中、西面关山被大玄三线合围迫进,也并非不可能实现。
褚盘也看到了战报,眼里绽发光彩,缓步随行在谢澜安身后,道:“伪朝也学得聪明,察觉我朝对他国将领的风格了如指掌,便换上新将应对。可惜,他们缺少历练的年青将领,不敌谢少将军神锋锐意。荆州军势如破竹,攻破长安计日可待,末将提前恭贺女君了。”
谢澜安回头看他一眼。
这位褚少将军可比他老子知情知趣,能屈能伸多了。
褚盘一脸坦然,任谢澜安打量,开口请战。
说实在的,与他同龄者皆在外辗转厮杀,一封封战报传回,看得褚盘心也发痒啊。
“将军赤心为国,我晓得。”谢澜安淡笑道,“你的兵练得很好,京城门户要靠你守,责任至重。至于发兵指北,会有机会的。”
话是这样说,谢澜安却还不是将谢逸夏放在石头城镇守着京畿?看似是设在内线上多一重保障,实则,也是对这位执掌重兵的褚家后人留有后手。
褚盘唇边露出一抹无害笑容,无论谢澜安怎么说,他都全盘接受。
谢澜安阅过兵,打道回京。
路上她在马车里,对贺宝姿交代:“回去让何羡核对下一批发放的粮草,还有,又近年中了,吏部考功不要耽误。”
贺宝姿在车窗外放缓骑速,压身说记下了。
她小心地往女君眼下看了看,轻声道:“离回宫还有段路程,女君小憩片刻吧,您这一个月都泡在兵部……”
谢澜安提扇抬手,贺宝姿立刻噤声。
前线仗打得凶,谢澜安遥领不能亲临,至少内政在她眼皮子底下,不能出错。
明年便是第二届恩科,先时北伐的消息传出,各州寒窗苦读的书生心怀忐忑,想形势严峻,估计明年的策考要泡汤了。谁知随后,朝廷便宣布策考如期举办。
与南朝书生安心备考,女郎安心备嫁的安平景象不同,北尉关中一带的居民,惶惶终日,都在传南人的军队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有些富贵人家连夜清点家当,逃往洛阳避祸。
尉迟太后当庭发了火:“大行台到底在做什么!兵力增了又增,百里余的后勤运输线供着他,半年过去,还未歼敌!”
陇西未平,汉中又起风波。朝廷以陪都长安为重,连发数道令,诏赫连朵河回援,谁知赫连朵河接令不行,迟迟不回。
满朝文武不敢作声。
尉迟太后耳上的东珠折射出幽冷光芒,移目落到中庭。
马道人跪在地上,两股瑟瑟。仿佛预感到将要落在身上的命运,他猛地一抖,伏地大呼:“太后明鉴,太子殿下明鉴,草民冤枉啊!草民一心只想治愈陛下……”
“住口!”
尉迟太后悔不当初,若不是这个道人提出生祭万民,又如何给那谢含灵可乘之机。“来人,将巫道拖出去,斩首祭军旗!”
“不……”马道人仿佛看了到霍霍铡刀的寒光,心胆俱裂。他在石火须臾里搜罗着一切保命的办法,忽然,灵光一闪,涕泗横流地爬行向前。
“太后莫杀我,我、我有一术,可召阴兵助大尉杀敌,千真万确!”
“大胆妖道,还敢胡言乱语!”国师厉声喝断他的话。
马道人被禁卫军往外拖行,口中犹在呼喊。龙座上的拓跋亭历忽道:“且慢,什么阴兵,说来听听?”
“太子殿下。”拓跋昉变色,“‘阴兵过境’不过传说,行军者操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岂能信鬼神之说?”
“真的有,真的有!”马道人如抓住救命稻草不停磕头,“太子殿下救命!”
拓跋亭历浅蓝色的瞳仁光华幽隐,在某个角度下,透出诡异的妖冶。
他噙笑转望尉迟太后,神情里含混着孩童的天真与储君的从容:“军国大事当集思广益,只是听一听,也无妨碍。祖母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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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南麓下的黑石硖,地势崎岖,状如喇叭,易守难攻。
这日谢丰年帐下亲兵靳貉领五百人前去探路,未到黄昏,硖关内忽起翳雾,昏黑遮天。
“……什么声音?”
左右两旁高耸的峡壁,有如刀削斧凿般仞立。那呜咽的声音是凭空出现的,寒气森森,有如鬼哭。
士兵们立即发起警哨,聚拢到一处。
然而下一刻,他们却像看到了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惊恐的神色定格在眼珠上。
军情传回金陵,谢澜安皱眉:“鬼兵?”
第137章
“黑石硖五百人全军覆没。”
接到军报的允霜走进议事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座上的谢澜安放低声音:“这支小队皆是中箭而亡, 古怪的是, 五百人身上没有搏斗抵御的痕迹, 就像……站着不动被敌军射杀的一般。”
镇在殿阁四角的铜鉴里冰块融化, 水流滴滴答答地流淌。阁中站着的几名幕僚及兵部侍郎听了, 面面相觑。
谢澜安身着大料朝袍, 眉尾入鬓,丹唇如榴。想起那名亲兵队长靳貉是靳长庭的侄儿,上一次入宫觐见时,还是个干练勇武的鲜活儿郎,谢澜安神色冷峻。
“这些牺牲的士兵,死前定格的面容眼珠突出,狰狞恐怖……无人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
明明是炎热的仲夏暑日,可听完允霜的话,臣工们后背无端冒起凉气。
黑石硖虽只是个小关, 但它连系着周围盘根错节的山脉地势,是通往长安的军事要冲。
谢少将军一路所向披靡, 眼下小小受挫, 倒也是兵家常事。可军报中透露出的语焉不详, 让人忍不住担忧。
百里归月却不信怪力乱神。
她以研究战事为长, 哪怕看上去再玄乎离奇的事, 背后都必有因果。
“会不会是受了瘴雾影响?”百里归月道。
有些处于低洼阴湿处的山谷,产生的瘴雾有可能影响人的神智,乃至产生幻觉。
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哪怕是兵临前线的谢丰年,也尚在调查这支亲兵失陷的原因。
谢澜安目光凝在舆图上, 又闭了闭眼,片刻道:“大军想通往关中,这个要冲必须打下来。传令谢丰年,不可轻敌,不可急进,军队就地驻扎,先找当地土人审明情况,再定战术。
“调封如敕,权大牙各领部曲发兵秦岭,以作应援。”
“是!”允霜转去传令。
接下来的两个月,传回金陵的军报却数战数怯。
先是封如敕带着铠马骑兵欲强冲硖关,经过狭窄的山道时,受阻折戟。
后有刘时鼎带领一千人从侧翼包抄,却鬼打墙般回到了原处,在尉军的箭雨中被迫后撤。
这二位将领武力非不骁勇,经验非不丰富,究其败因,是同样遭遇了诡异的一幕:玄军一进入两边危壁高耸入天的硖谷,便觉身体莫名沉重,同时一阵阵难以形容的阴森呜泣声,在战士们耳边响荡,他们手中的刀剑跟着那声音颤鸣,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要将士兵的武器抢夺过去。
当地的乡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这黑石硖从前是处古战场,几代以前叫做鬼石硖,阴气极重。
如此古怪,莫知何来,士气必然受到影响。
痛失亲兵队的谢丰年早就怒盈于胸,先前他听从阿姊的军令,还能谨慎探查,耐心韬光。可等到封寨主与刘将军接连受挫后,年轻气盛的少年不能再忍。
他不信邪,在七月十五这日白昼,点齐兵马,策马攻硖。
“报——”
一道惊惶的传报声,惊坠了太极宫广场前棣棠花上的朝露。
谢澜安早起上朝,在议阁中批完几部奏折,刚要用些赤豆粥充作朝食,便听闻从秦州传回的军报。
谢澜安放下粥碗,玉雪凝霜的面容微沉。
“禀报女君,谢少将军中元日领敢死之士三千人进石硖,结果马惊不前,少将军被困谷中!刘时鼎将军拼死将少将军背出硖谷,少将军回营地后高烧不起,如中魇症。”
时下郗符,楚堂,辛少筠几人都在阁中,一瞬间,众人同时站了起来。
郗符紧皱着眉,下意识看向谢澜安,恍见女子的眸底一瞬闪过嗜杀之色。
他凛了凛神,就听传信兵接着说:“当夜,军营夜惊,有敌军夜袭。士兵们集结御敌,可,可诡异的是……夜色下并无尉军踪迹,战士们却言之凿凿自己砍到了人。
“天亮后清点营地,才发现那些多出的尸体,确实身穿尉军服色,然而尸体面色枯槁可怖,风干僵硬,至少死有多年……”
信兵吞咽下干涩的唾液,“现下少将军时醒时昏,军营中士兵都在传伪朝有妖术,是、是那‘阴兵过境’!”
殿阁冷寂无声。
谢澜安眸光沉晦,缓缓站起。
传信兵跪在谢澜安面前,不敢抬头。
“阴兵?”
片刻后,低沉如泉石相击的嗓音,从传信兵头顶上方响起。
谢澜安先前听着那些话,一直没有表情,直到听见这两个字,她忽然冷笑起来。
她和百里归月不一样,怪力乱神的事她前世也不信,但这辈子她可太信了。巧了,飘了那么久,谢澜安见过人间惨祸,见过骷髅死物,就是没见过什么“阴兵”。
拓跋氏有何阴德、有何阳福、有何道术能驭天地冥冥之力?
这世上就算真有阴兵,也该来拜她。
“传令贺宝姿,立即到禁军大营点一万精兵。”
谢澜安飒飒走出长案,眉睫凛冽,淡漠无情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生死。
她一个个扫过眼前的人,道:“谁见过阴兵过境?人对未知无形之事才最恐惧,真阴兵,当来去无影,何必弄出几具干巴尸体来吓唬人?”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让短暂失神的大臣反应过来。
此言有理啊,若伪朝真能召唤阴兵,何不一鼓作气灭我军队,反而这般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