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说回来,探路队覆没,谢小将军中魇,进入山谷的将士受到种种禁锢,这些也都是事实,透着难以理解的诡异。
楚堂望着谢澜安蓄势待发的神容,忽然意识到她点兵背后的用意,他眼中一沉,“女君莫急,如今前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谁也说不清。可先遣人接少将军回京休养,再派精锐去探……”
“前军已经连败,”谢澜安打断他的话,“主将重伤,士气低迷,全军裹足,对两军对峙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我在金陵单凭着几张纸,也弄不清黑石硖到底有何古怪,如此拖下去,先前打下的大好局面就可能丧失。”
尉朝也知道长安至关重要,所以为阻玄军的进攻,无所不用其极。
赫连朵河如今尚且被胤奚牵制着,大军还未回援,她若不趁此时加快夺下关中,等尉军将谢家军一鼓作气的锐气消磨了,拖到赫连朵河返回,玄军再和胡人的铁骑碰硬碰,便难了。
还有丰年的情况。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辛少筠随着女君与楚堂的交谈也反应了过来,眼皮猛然一跳,心想女君点兵,难道竟想亲自出征?
“请女君三思!”
年轻的御史大夫语气沉重,“社稷君王,不轻其身。金陵是大玄腹心,朝政为江山命脉,皆待女君决之啊……”
未等他说完,谢澜安已经目不旁视地走了出去。
楚堂眉头紧皱,转头看了郗符一眼。
见证过谢澜安来时路的郗家大郎,就像一只被熬熟的海东青,早已学得乖乖的。他竖扇挡在脸前,仿佛在说:别看我,这位女朗想做的事,九鼎不移,我可不去碰她的钉子。
楚堂只得提袍追出殿阁。
尉迟太后早就觊觎女君的人头,焉知此番不是诱计?
他就是跪谏,也不能让女君涉险。
迈出朱槛,他没看到女君的背影,却先听到一阵低低的咳嗽。
楚堂目光轻动,百里归月就彳亍地立在雕花门后。
她身穿薄罗纱的衣裙,却仿佛连衣上绣着的菡花也承受不住,臂帛轻颤,面色苍白。
她方才去了御史台,回来时正好听见阁中后半程对话。谢澜安出去时,是看见了她的,百里归月只是神色如常地行了一礼,没有多言。
此刻,百里归月抬眼望着楚堂:“依侍郎之见,女君点兵,是要遣援兵,还是要亲自作战?”
楚堂听见她沙哑如无水槁木的声音,沉默了一下。
“女君是枭雄。”百里归月自问自答,“她不满足于坐在安全的凤阙玉阁中,等着别人为她拼命,她早就想与远在洛阳的另一位女中豪杰,刀兵相见,亲试锋芒。”
她问楚堂:“侍郎可还记得,之前女君遣使去吐谷浑时,谢大郎君说的话?”
楚堂当然记得。
最终前往吐谷浑的虽说是他师哥韩火寓,可是那日商讨时,谢策闻信后,找到谢澜安毛遂自荐由他出使。
“阿妹难道忘了,当初是谁赶到会稽,劝说会稽王进京勤王的?”谢策说话时沉稳自若,风清气朗。
他的父亲在石头城驻守,他的亲弟弟在前线为国征战,他的姑母每日到女学馆忙碌,他的阿妹更不用说,睁眼闭眼操劳的都是军国大事。那么他怎么可以安心躲在家人的庇护下,坐享其成呢?
谢神略不能上战场,可他的涵泳之学与口才之辨,自问不输于人。
谢澜安以出使路远,小宝还年小,阿嫂不能独守空闺为由,不允。
谢策便笑道:“阿澜,古时出塞节使,出征将士,谁无家室?谁不是义无反顾?我已与阿音请示过,你阿嫂点头了。你如今身份贵重,阿兄狐假虎威一回,以不输王公的身份见吐谷浑可汗,对方见玄朝对他重视,自得之下,事便好谈。”
但谢澜安始终未松口。
谢策明知阿妹是想保护他,却还是和谢澜安赌了回气。他转而收拾包袱去辽东,到底为谢澜安谈下了一桩马市盟议,缓解了前线的用马所缺。
“谢二爷镇守石头城,谢小将军危在旦夕,谢家人个个以身入局,女君不可能再让二爷赴前线。而尉军如此欺压,她怎么能忍?”百里归月目光闪动,“胤鸾君不在,没人能劝住女君。子构,此战是势在必行。”
楚堂微怔。
他见过百里娘子不止一次向女君犯颜直谏。这名女娘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有身为孤臣的耿介,从不会一味地谄顺主上。这一次,他本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力劝女君。
连刘时鼎和封如敕都马失前蹄了,这一战,怎么看都险象环生啊。
楚堂望着日晖泼洒的广庭,道:“女君千金之躯,身系万民,万一……有那个万一呢?”
“可此战若胜,就是彪炳千秋,后代青史再也绕不开女君的名字。”
百里归月眼底滑过精亮的光芒,好像火焰在燃烧,将她喉咙里的咳嗽都压住了。
她会向女君请求随军。
她身虽弱,可她也有半生智计,也想追随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并肩战一场。
……
当晚,谢澜安没有出宫回府,留宿在宫廷。
暮色四合时,谢逸夏离开石头城行色匆匆地进了宫。
谢澜安挽系在背后的长发已经利落地绾在头顶,一身窄袖束腰袍裾装扮,全无要歇下的意思。月华如水,她迎下阶墀。
谢逸夏赶在侄女之前开口:“京中不能一日无人坐镇,咱们爷俩,总得留一个下来。”
他神色严峻,却并不显得沉重,反而露出个宽慰的浅笑,凤目轻挑:“怎么说?”
身为人父,岂有不挂念幼子安危的,谢二爷却还是先进宫来问询澜安,便是知侄莫若叔,知晓澜安有亲征之心。
雄心不输男儿。
所以他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有那么一刹,谢澜安觉得眼眶发热。她看着二叔的眼睛,沉定地说:“南方已定,事在中原。此时不战,又待何时?叔父放心,含灵必将小弟平安带回来。”
谢逸夏却摇摇头,“这个理由,不够。”
谢澜安沉默一许,继而道:“我一步步走到今天这里,不是为了在深宫里动动嘴皮运筹帷幄,安享江山的。我的女兵和禁军操练了三年,不是只为章台走马,京华拂柳,为我充作仪仗的。”
谢逸夏:“还是不够。”
谢澜安加重语气:“当初招安山越帅,我答应过封如敕,如果有朝一日他手下兵将在前方冲锋陷阵,那么我谢含灵,一定站在他们身前,而不是身后。”
回廊深处,同样留在宫里未归的百里归月,站在宫灯底下身子轻轻一颤,眼中蓦现光华。
就这样简单吗?
就这样简单。还需要什么理由呢?谢澜安以人为棋,以己为执棋手,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功利心,可也从未容允自己被围吃的棋子被对手随意地摘出棋盘。
她的棋,只能由她说了算。
谢澜安朝谢逸夏深揖:“金陵内务,含灵便托付给叔父了。”
谢逸夏慢慢眨眼,说:“宫中内政……”
“宫中内政,你若还信得过我这个老头子,老朽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一道沧桑中带些嘶哑的嗓音,从甬道尽处的朱门后响起。
谢澜安先是不可思议,继而,她全身像被定住一样,只剩脖颈僵硬地转动几许。
她看见一道佝偻身影拄着手杖,在石灯的光晕下现出身影,向她走来。
“……老师。”
谢澜安先前的慷慨从容荡然无存,仓猝改口:“荀夫子……您,您身体可安好?”
“且撑得住。”
荀尤敬一步步走到谢澜安跟前。
他目光一眨不眨的,深深的注视着这个眉眼又英丽成熟了几分的女郎,先低下眼去,盯着她在墁砖上的影,“你偷偷托华羽带进府里的补品,我吃着很好。”
谢澜安这才反应过来,压下纷乱的心绪上前小心地扶着老师,同时瞅了谢逸夏一眼。
她已明白,必是叔父将老师请进宫的。他知道她要亲征,便把最适合坐镇内阁的人,也帮她请来了。
可当日宫门外暴雨中,师生二人一个跪,一个不回头,已是玉镜生痕,割席决裂……二叔如何能说服老师?
荀尤敬方才听见了含灵那些言语,此时,他感觉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僵硬,甚至濡出了潮意,心里忽像被没熟透的青杏汁泡住一样酸涩。
曾几何时,含灵可以在他眼前讨巧耍赖,是从何时起,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呢。
“那日你师母跟我说了一句话。”
荀尤敬看向她,“无天无祖宗,做得再对,也总有人以不合礼法非难于你,可有民有社稷,纵使逆取江山,只要能顺守安民,又何错之有?
“老师从前不推崇你取法太急,那日之后,我躺在榻上没事干的时候就想啊,是不是我们这些做师长的、做亲长的,从没有真正地站在你身后,所以才让你这么轻的年纪,便超然冷漠,锋锐无当,仿佛能信的只剩下自己,仿佛慢一步就有什么要来不及了一样。”
他教了她,有时却看不透她。荀尤敬微微苦笑:“为师固有不当的地方,你与我说,怎么……连声老师也不叫了呢?”
谢澜安嘴唇颤抖。
她低声说:“素履之往,独行愿也。老师是清哲志士。”
荀尤敬摆摆手,“老师老了,事不了新朝了。不过前线兵士奋身搏杀,你心怀大义不避燹刃,若信得过我这个穿布衣的老头子,你放心,守稳前朝不是问题。”
他言明他依旧不做新朝之官,但愿意出山为学生守稳京城。
当谢逸夏压抑伤子之痛,来到荀府拜见他,诚陈含灵不易,征士不易,南朝不易时,荀尤敬便知对与错的争论已经无意义了。
他帮他最得意的学生,便是在帮这个国家。
荀尤敬轻叹一声,仿佛终于与自己固守了一辈子的信念和解了。“含灵,你清醒在一个本该蒙昧的时代,是你的使命,不是你的错。”
谢澜安垂眼。
不,我死在了这个蒙昧的时代。
——可她既已于鬼域见万魂,又怕什么人间魑魅横行?
谢澜安深舒一口气,目光清锐,意气开张,向荀尤敬一揖到地。
“含灵在此谢过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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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兵已毕,谢澜安却不能以眼下的身份就这样出征。有些事,到了名正言顺的时候。
次日,女君召开大朝会。朝臣们心中讶异,在皇帝“病退”后,重要政务都在女君组建的内阁商议,大家已经快一年没上过大朝会了。
迈进太极殿,却见那把空置已久的龙椅上坐着一人。
与其说坐,不如说是爬——年满一周岁的太子陈安,穿着缃黄色裆袍在那张对他而言既宽阔又新鲜的龙椅上爬来爬去。
小太子不怕人,手脚并用地往前探索,自得其乐,咯咯发笑,这一幕却看得众臣心惊胆颤。
有好几次太子险些跌出座沿,几个老臣呼吸都要停止了,下意识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