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盘遗憾地叹了一声。
他都已经把二位兄长的龃龉摆在明面上,褚三人都进了褚四的帐子,他看上去脾气暴烈的四哥竟然还想只用声音高低,讨问公道。
那他只好再推一把了。
褚盘圈指嘬唇,一声哨响,军师周天池即刻领人将这处帐营团团围拢,在帐外高声回应:“主帅!”
亲兵外围,是谢逸夏派来助褚盘处理军务的两千兵甲。黑甲如云,声势浩大。
“叫个军医来吧。请王、刘、宁三位老将军与几位持节将军,到我帐中议事。”褚盘低头将带血的匕首在自己掌心揩了揩,瞥了眼残喘的褚兕与地上蜿蜒出的血痕,不忘对褚犀报以一笑。
“兄弟心齐,才是继承父亲伟业,告慰英灵的道理。四哥说是不是?”
褚犀的目光微微发颤,好像第一天认得他。
……
春分春色盛,褚啸崖却在这时节埋骨北固山,依最高军礼规格下葬,全营降旗,缟素一片。
褚盘重创褚三笼络褚四后,周天池不遗余力游走在各位老将的帐下,不是找那些将军游说,而是先说服他们手下的幕僚参军。
修纵横术的读书人脑筋对路,能看到表象背后的利害。
“荆扬之争,彼进则我退。北府以大将军为天不假,可这北府也是像你我这样的人共同造就出来的北府。”周天池眼透锐光,画灰议事,“眼下局面,是弄清是非曲直重要,还是北府依旧姓褚更重要?”
众人只知为大将军讨公道,却忘了北府一旦易旗,他们这些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顺势而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而今谁还看不出这南朝的“势”已经归谢,谁就是瞎子。
褚盘重修了北府军纪,花费三个多月心力,才让军镇上下基本落入他这新任的督帅掌握之中。
其间也并非没有波折。一部分不服的,由谢氏的监军加上褚盘笑里藏刀的阴冷手段镇压;另一些人见褚五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手腕,倒肖似老帅作派,反而认同下来。
情绪偏激如葛烈之流,什么花言巧语也不信,一心只想为褚啸崖报仇,趁夜带兵哗变,进京杀向乌衣巷。
收到探报的谢逸夏提早在白石垒布防,两方兵戈相接,叛军尽数被斩落水中。
还有只知效忠褚啸崖,而不知有皇帝丞相的心腹北府将,眼见大将军一代枭雄草草归埋黄土,大势已去,不愿留下来听一介弱冠小儿吆五喝六,离营或投山林落草自立,或匿于东海做了水寇。
封如敕这个前山匪之王收到谢澜安的手书,奉命带人去剿。
他本山越帅出身,在从林水战中独具优势,围击堵截,打得这些逃将七零八落,成不了气候。
北府以损失数位能打之将为代价,终于平复了褚啸崖之死带来的余波,这时朝中的内阁也磨合得大差不差了。
三月,谢澜安代天子祭谷神,劝农耕。她一现身,便打破了朝局混乱的谣言,收到朝廷资助种苗的农人欢欣鼓舞。
谷雨时节,她又借“立皇太子”的名目,行大赦令,除十恶死囚以外均减刑一等;赐鳏寡孤老米二斛,帛二匹;抚恤牺牲军士家小。
四月,谢丞相生辰的芳华宴,更是直接设在太极殿举行。
南面上首之席虽空,谢澜安却居于群臣之首,身披蟒绣星章礼服,神采奕扬,款宴诸公。
第123章
唯有皇帝的千秋宴, 才能在前朝正殿中举行。
这一动作透露的含义,不言而喻。
眼下军镇渐安,朝政有序, 民间也多是对谢丞相所施的仁政感恩戴德的声音。可以说, 谢澜安接手国政后, 非但没有被北尉的诡计和京内的动乱拖累, 反而以不容抗拒的魄力, 弥缝军民, 启贤任能,平稳地过渡了下来。
这让一干清流有心维护正统,都无从挑刺。
老臣们唯一还能暗戳戳争持一下的地方,就是在女官入仕这种细枝末节上了。
一开始,被选入内阁参议的女官,只有考中进士榜的高稼一人。
她这个新授的秘书监侍郎,加上未封官却受谢澜安器重的百里归月,再加上跟随谢丞左右的禁军校尉贺宝姿,便凑成了谢澜安要的三名女官之数。
这就是吏部给她交上来的差, 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这些官宦其实觉得连这几名女子已经算多, 毕竟给她们分配些文书抄录工作, 也就是了。
入内阁需要经年的资历, 更需眼界智识, 这些刚入门的女子实在不够格。
高稼小小的身板就夹在一群士大夫中间, 粉黛不施,身上是略显宽大的靛色朝服。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她沉得住气,敏而好学地听前辈议事。
谢澜安看在眼里, 不动声色。
她可以下一道指令,让臣工对女官加以优待,可这法子治标不治本,真正的尊重,唯有靠她们自身的本事赢得。
议完粮户大计,谢澜安捻开扇子,瞧着高稼道:“女子十八而嫁的改策,也算与你切身相关,高侍郎怎么看?”
此事在先皇后故去后由谢澜安提出,如今太子都会翻身了,内阁仗着是件小事,一拖再拖。
一时间,十几双眼一齐看向高稼。
年轻脸皮薄的女娘心跳失序。
注视着她的这些人,可是代表这个国家最位高权重的一群公卿啊。然而,一想到不能给女君丢脸,高稼就掐着掌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高稼今年十七岁,放在家乡是不订婚会被人耻笑的年纪,可听女君说十八而嫁,她就有些莫名的高兴,好似自己占到了什么大便宜。
她理了理垂下的袖摆,思索片刻道:“下官不及诸公睿智,只能想到一点愚见。之前谢丞相允女子参加恩科,以此为始,计划将女学开遍州郡,令女子能同男儿一般自小入塾学习。可朝中响起反对声音,说风俗难改,女子十五岁及笄嫁人是天理,出阁前,自然将精力放在女红等闺事上,恐此事难以普及。
“而今提高嫁娶年龄,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女子多出了三五年空闲光阴,不必急忙嫁人生子,正可以求学修身,以图成材!
“且这也不止是从女子角度考量,试想,一个男女皆读书上进、求知明理的国家,会比一个只有男儿考取功名,而女妇却懵懂无知的国家来得更孱弱吗?欲国富强,先启民智,这是个漫长却重要的过程。”
高稼说到这里,礼部尚书一个劲儿拿眼暗示座旁的何羡。
谢澜安组成内阁后,罢掉了一味拿国库空虚搪塞人的原户部尚书,由何羡顶上。
丞相上任三把火,提拔心腹是人之常情,阁老们看在何羡确有术算之能的份上,容忍了他的年轻根基浅,没去触谢丞相的霉头。
可这会儿一见何尚书仍笑眯眯听着,没有反对的意思,坐不住的礼部尚书不得不越俎代庖,出声打断高稼。
他反驳此律一行,必影响国家人口增数。
高稼摇摇头,“大人担心改策会使户口降缓,可要知道,妇人生产犹如走一遭鬼门关,新妇年龄越小危险便越大,妇人夭折数多,才更会影响后嗣啊!只有女郎本身体质康健,配合朝廷对生育者以资嘉奖,才是久图之法。”
在大庭广众下陈说生育之事,让高稼有些难为情,但在谢丞相鼓励的眼神下,她坚持把自己的想法说完:
“若说担心影响征丁的人数,影响抗御北胡的胜败,可即便今年施行新法,新长成的一代也要等十几年后了。十几年,气象几番新,到那时,在谢丞相的英明领导下,大玄难道还没能驱逐胡虏,克服中原吗?那,那——”
少女语调里夹着一点湘潭口音,一不小心情绪激昂,一时词穷。
谢澜安心说,这妮子莫非和胤奚学过马屁功夫?她笑了一声,接口:“那兵部都该提头来见了。”
话是笑言,可响在落针可闻的堂阁,却无人敢笑。
女君对北朝用兵之心,和她与日俱增的威严一样没有遮掩。
兵部尚书原本惧怕大司马,可等褚啸崖死后,他才发觉,褚啸崖至少还受诏听宣,而手握真权不循常理的谢澜安,才是令人无从揣度。
兵部尚书今日可一个字都未多言,无故遭受敲打,结舌之际,中书令出声:“高侍郎之说不无道理,此事倒也可议……只不过,这律令改了,谢相,改元之事便请再议吧。不然朝令频繁更改,难免让百姓生出议论。”
“改元?”
谢澜安收扇看过去。
此事百里归月才拟交两省,还没来得及与谢澜安汇报。
入了春犹穿夹襦的百里娘子颔首,“是,微臣与楚子构等几人合议,更改一个年号,为陛下病体祈福。”
名义上为皇帝祈福,实则是这班从龙之臣想为女君的登基造势。
更改年号不是小事,在国有胜功或大庆祈福时,尽管也有过改元的前例,但更多的情况下,只有在改换国君时,才会改元。
老臣们不愿,自然讨价还价。
谢澜安念头一动就明白了,百里归月心有执念,这必是她起头的主意。
百里也不负所望,立即从袖中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张纸,上面已拟好了几个备选的年号,请女君过目。
凤翚、汉兴、元始、长宁。
都是寓意嘉吉的好年号,都和祈盼皇帝病愈没半点关系。谢澜安嘴角轻扬,眼风从纸面上掠过。
大臣们的心跟着提起。
却听谢澜安话风一转:“北尉收到我朝檄书后,有何动静?”
北朝收到南朝“退回阴山,归还中原”的回敬,自然笑他痴人说梦,好一番不屑。
国师拓跋昉推测这话是谢澜安口吻,紧接着,谍子回报,说玄朝大司马已死!国师再三确认,确定消息无误,不由精神大振。
“太后娘娘此计甚妙,一封佯装求和的国书,便搅乱了金陵格局。褚啸崖已死,还有谁能抵我朝百万雄师?”
他们虽还未收到南边改朝换代的风声,但按常理,金陵这会儿必定大乱套了。
尉迟太后在龙庭上牵着孙儿的手,一对紫色东珠在耳畔晃映生辉,笑意深深:“久闻金陵风水养人,有浮金纸醉,酴醾酒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哀家有生之年若能狩猎于秦淮,将之纳入大尉版图,便是生平头一件快事!”
不怨尉朝上下如此提气,实是先前被谢澜安算计纥豆陵和反叛在先,六镇失控在后,这口郁气憋得太久。
然而针对是否立即对南边用兵,朝中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派以为,朝中内乱未平,六镇出走的鲜卑兵将至今还在白马津一带作乱,合该先平内祸,趁南朝自顾不暇,加紧恢复自家元气,不能再穷兵黩武。
主战派却道,南朝战神陨落,正是天神赐下一统天下的良机,就应该倾举国之力,一口气吞下南玄,成就不世之霸业奇功。
两方各说各的道理,皇太子亭历浅蓝的异瞳里光泽谲烁,有锋芒之色。尉迟太后稳坐龙椅,深思不语。
下朝后,紫微宫的一名内官匆匆跑到尉迟太后宫中,跪禀:“太后娘娘,陛下吐血了!”
如同一道焦雷当空劈下,尉迟太后惊问:“好端端的,怎会吐血?”
北尉帝先天不足,常年缠绵病榻,实在称不上好端端的。但他身患咳疾,却也从未到呕血的地步。内官吞吞吐吐,在尉迟太后的逼问下如实道:
“回娘娘,是陛下听到风言,说……说皇太子出身不正,并非龙种,所以天神启示双瞳异色……陛下一时急火攻心,就——”
话未说完,尉迟太后身旁的拓跋亭历神色一变,生生捏断了腰带上的镂花玉佩。
……
“丞相,伪朝兵列边关而不进。”
谢澜安收到边关传回的战报,心说稀奇,对方竟能忍住不趁着北府失将大举来袭。
莫非是知道大玄哀兵严整,列阵以待?还是在酝酿发兵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