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叮嘱谍探继续侦查,戍卫加紧边防,军府练兵不怠。
之前在内阁,谢澜安对改元的事未置可否。
只因比起在江南龙袍加身,她更期待与那位尉迟太后会猎中原!
谢澜安如今稳坐江东,守在中原之南经营好自己的小朝廷,并非难事。朝中的温和派劝谏她,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再启战端。可她却清楚拓跋氏族骨子里流淌的狼性,对方今日只是还没腾出手来,期待一只恶狼不吃眼前的肥肉,是弱者做的美梦。
除了强大自身,别无他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谢澜安就是好战冒进的,她同样明白,经历了政权重组的南朝也需要过渡的时间。
春夏乃耕桑之时,如果秋收之后北尉仍按兵不动,其在冬天发难的可能性便很小,那么经过一年新法改革的大玄,今岁可无忧。
等到明年……谢澜安捏了捏眉心,战局推演一事,除非真正发生,否则永远没个尽头。
她下朝回了府,思绪还占着,一进庭院,阳光下浮动的柳絮拂到脸上,谢澜安才恍觉芳菲四月已尽,倏忽又近端午。
庭中花木扶疏,风铃清响,这惬意的光景,比起朝堂上的案牍劳神俨然两个世界。
她听见了一阵悠扬的笛声,那是文良玉在幽篁馆畅叙心怀。假山上空,斜斜飞着两只蝴蝶风筝,谢瑶池和常乐身着轻薄夏衫,正咕哝商量着如何让风筝在浅风下飞得更高。
“阿姐回来了!”
谢澜安笑着摆摆手,让她们继续玩儿。
走回自己院落,她见一条黄藤躺椅横放在连接主屋与东厢的连廊中间,一个大的躺在上头,两个小的围在旁边。
躺椅前摇后晃,好不悠哉。
藤椅上的人穿着件简单的白纻轻袍,阳光洒在上面,那片白便成了天上行云,地上流水。
谢澜安脚步缓缓,随着视野拉近,屋檐荫凉下,露出一张阳光晒不到的秾丽面容。
这人一双桃花眼半懒半眯,像只午后饱困的猫儿,正听着两个小儿背诵赋词。
谢澜安笑了声,一个个的,都比她会享受。
“女郎。”胤奚分明看见了谢澜安,却不起身,没骨头似的躺着颔首,就算见礼了。
这份养尊处优的矜贵劲儿,比谢府的真少爷还少爷。
要不是初二过生辰时,胤奚坚持下厨给谢澜安做了一碗色香俱全的长寿面,她还真信了他行动不便。
谢方麟和小扫帚比某人懂规矩得多,一齐给家主见礼。
问完了功课,就有眼色地跑走了。
关于给府里的孩子开蒙,谢澜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忙于朝政,这些事一直都是胤奚代劳的。
之前荀胧还在,小丫头中意胤奚的脸,请教学问数她积极,自打谢澜安与老师关系僵了,荀胧也不再来了。小扫帚好不容易有个混熟的玩伴,突然分离,失落了好些日子。
“待我伤好,亲自去荀府给先生赔罪。褚啸崖是我擅自杀的,女郎不得已才起事,罪责在我。”
胤奚知谢澜安的心结,曾如此说,被谢澜安想也不想给否了。
她的老师想维系皇权正统,而她囚皇帝,设内阁,太极殿庆生,桩桩件件都不是谁来替过便能抹平的。
谢澜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过错。
她好几次乘车过荀府,不敢上去叩门,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可以消融老师的失望。
“方才厨司送了两盏酥酪来,给你留了一盏。”
晒阳阳的胤奚手里转着杆竹管羊毫,歪头眯着眼睛说,“趁没化快些吃啊。”
这倒反天罡的语气让谢澜安长了见识,“我谢谢少爷百忙之中还惦记我。”
胤奚眨眨眼,示意不客气。
他人年轻,伤口上个月就长好了,除了还有些细痒没别的妨碍。但谢澜安听从郎中的建议,怕他内腑留下伤根,定要他养足三个月。
真是甜蜜的负担。
谢澜安走到躺椅边,越过敞开的窗子向屋里看去,案几上果然镇着一盏水果酥酪。只见顶上的樱桃嫩红饱满,上头还挂着晶莹水珠,引人垂涎。
她看看胤奚,没动酥酪,抽出冰碗底下压着的纸。
纸上字迹熟悉,透着疏懒狷狂:允元。
谢澜安眸光一深,回过头。
胤奚撑开了散漫的桃花眼,泄出寒水般的星泽。他修长的手指敲敲笔杆,仰脸儿说:“这个年号,勉强衬你。”
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
他懂她的雄怀大略,他知她的志在中原,这是他为他的君主拟定的年号。
允元,又有允许有德之人上位的意思。胤奚的野心比百里归月那些人更明目张胆,他相当于把这两个字拍在内阁老臣的脸上,告诉他们:你们要跪就给我跪老实了,别想玩儿身在曹营君臣博弈那一套,还做着复辟陈氏江山的美梦!
谁若因改元闹事,他的伤已好,又能拿得起刀,为她再杀一场。
满院飞絮凝浮空中,愈发轻柔。胤奚的心声不必出口,谢澜安在那双眼里看得清清楚楚。
犹记得上一回,胤奚也是在纸上写下了两个三甲名字,还说要为她争个第三。
结果他为她争回个状元。
谢澜安在书道大成后,有“笔落惊风雨”之誉,她教出来的人,原来也不遑多让。
她接过胤奚手里的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拍板:“就这个了。”
年号定下的消息传到百里归月耳中,这多谋女子沉默片刻,叹道:“北府方平,女君之前担心改元再引异动,说要考虑一下。结果他一说,便定了,怎么不算三千宠爱在一身呢?”
第124章
楚堂正摆弄文杏馆里的冰鉴, 让冷气离身弱的娘子远一些,一听这话就笑了。
在他们心中谢澜安早晚要称天子,将胤兄比作宠妃——倒也算不上辱没。
正院里谢澜安叫人递完话, 端起酥酪尝一口, 对胤奚说:“我也有样东西给你。”
她探囊抛出一物。
胤奚没防备, 反应却是不慢, 抄手接个正着。
那东西入手沁凉, 胤奚认了出来, 眉心轻动,慢慢坐直身体。
“阿鸾替我除去恶獠这么大的功,却碍于北府晋不了官,叫我于心何忍哪。”谢澜安颊边笑意浮现,眼神又蓦然沉静,“精锐营是你的了。日后,你不必再因借别人的兵而瞻前顾后、舍身忘死,这些人,尽归你调配。”
胤奚从躺椅上站起, 满身落英纷扬坠地。他凝视着那枚兵符,眼中情绪复杂。
他答应过她, 再也不会离开她远行, 留她一人独自入眠。
可他也立过誓言, 会为她守住国门, 不令一兵一卒来犯。
胤衰奴只有凡身一具。
也想为王前驱。
也想悦我为容。
“你别错想了。”谢澜安如何看不出胤奚在纠结什么, 她负起手,没换下的猩红朝袍绣着威赫蟒纹,如一种图腾,凛凛的注视着白衣郎君。
“梦中假象, 奈何我不得,无极长夜,于我也不过眨眼瞬息。我曾教过你,只要眼中见我,眼前便是真不是梦,同样的,只要知晓你身在何处,兵马几程,即便你不在身边,我亦心安。”
她知道胤奚在她上朝时,背着她取来缺了豁口的鸾君刀,偷摸挥动。还有两次祖遂来府里,这师徒俩躲在东厢嘀嘀咕咕,多半也是商讨武艺之事。
让一个受伤的武士一百天不碰刀枪,手会发痒,而任谁和褚啸崖那样的强手战斗过后,再让他熄灭胸腔热血,心会更痒。凡夫尚且如此,何况是这样天资独到的儿郎。
二叔说胤奚自习武以来,经历的大战小斗未有不胜,乃卫霍之材,她纵然不比汉武,亦不会埋没这柄宝刀。
谢澜安给出精锐营,手上还握着三万禁军、两千部曲、山越帅部曲,还有二叔让渡给她调遣的荆州军,以及一干女武卫。
精锐营不是她旗下人数最多的,却顾名思义,是她精心挑选磨砺的一支队伍,她想赏人,本可以将同等人数的拨云营交给胤奚。
但她要给,便给最好的。
看见胤奚迟迟不语,谢澜安忽又一脸凶色地揪住他衣领:“我给你的,你敢说不要?”
女君不想给的东西,谁也讨不来,女君一定要给的,也没人能辞得掉。
“不敢。”胤奚松了口,握着被掌温捂热的铜符,心田里也氤氲起层层热浪。
她对人好起来是这样的好法,不仅许他睡她的床,还让他领她的兵。他想要鱼也想要熊掌,她便让他两者兼得。
忍住将她立刻抱进屋里,紧贴在身下的冲动,胤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女郎相信鸾君,鸾君不负女郎。”
手却忍不住,拉过她纤纤玉指,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她指缝里,俯脸蹭她嘴角。
谢澜安往后仰头,推他坐回躺椅。“诶,刚才不是起不来吗,接着躺啊。”
从琴馆飘来的笛声俄而转调,俏皮轻灵,似调皮的孩童在偷笑。
水缸里的金鲤鱼在荷叶下对食,尾巴甩得正欢。
“这年号有何不好吗?”
文杏馆,楚堂看着百里娘子没有松开的蛾眉,洞若观火,“百里娘子对胤郎君仿佛……有些微词啊。”
天气暖和,百里归月的咳嗽就好些,不过等到仲夏暑日来临,她又该身子慵乏了。这两日百里归月喝着封如敕从东海郡寄来的枇杷蜜,嗓音不那么沙哑,她直言:
“我敬佩为女君效命立功的胤参军,也心服独占鳌头的胤状元,但女君的枕边人如此美色,又能一语定乾坤,不值得担忧吗?”
楚堂险些忘了,她学的是辅佐帝王之术。
君王偏信内宠,以致国家乌烟瘴气的例子不算少见,怪不得眼前虽还没到那步,百里已经预事于先。
这也是这名女子神思耗费太过,以致显出早衰之相的根源吧。
楚堂比她来得早,见识过胤兄与女君相处的不同,说道:“可娘子想过没有,如果女君自己不想,是没人能够说服她的。胤郎君的为人,你我都看在眼里。”
他笑了笑,“再说,情这一个字,用到至深,可胜山海盟誓,娘子不信吗?”
百里归月不语。
情?人生漫长,人心难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有多牢固?三年五载的爱慕,十年八年的忠心,也许可以,可男人的野心是会随着时间而增长的。
女君是无上的智人,她该使用最坚不可摧的驭下手段,那样安全过枕着一把刀。
她未明言,楚堂已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在山上耕读十年,情窦至今没开过一回的青年文士温润垂眼,看法比她乐观些,心想:“也许你只是还没遇到那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