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只要谢含灵给他个信号,他愿意像当年中秋夜剿除靖国公那样,再与她并肩作战一场。
尽管这一举动吓得郗家老父魂飞天外,连连问他到底是想入宫护驾,还是想随谢家造反?
郗符没想过后果,他只觉得,跟着谢含灵压宝,总不会错。
他只有嘴硬,其实对谢含灵的信任重过任何人。可惜,谢含灵并不睬他,她不需要一份无关痛痒的信任,也用不着累赘的助力,她只会带着一干精锐之师披靡向前,攀上权力的顶峰,不回头施舍一眼。
这个狠心的女人,郗符早已失去成为她对手的资格。
那么他就认输。
跪拜一个他心服口服的人,总比对他人俯首称臣舒服些。
郗符这一跪,令御史台的人如梦初醒,这些一路跟着谢澜安做事的人,更无二话,纷纷稽首。
列身末尾的谢氏门生进士,也不甘落后地叩首,心悦诚服。
人心都是从众的,承认的声音一多,余下见机行事的臣子便也顺水推舟地跪了下去。
却也有骨头硬的,新科进士榜第四名,出身寒门的邝逢辰就梗着脖子站在那儿,因尚未授官,他仍穿着一身葛布衫袍,像一株立在风里飘摇却不倒的纻草。
“请上人恕罪,学生不见国主,不敢妄跪!”
邝逢辰在恩科榜上名列前茅,很大程度是借了谢氏女学的恩泽。他对擢贤选良的谢娘子,心中常常感念。
可是一码归一码,师生之谊是私恩,国格断不能乱。
谢策所言不虚,这些从底层寒庶中考取上来的人,果有几个忠纯直言之辈。
谢澜安脸上不见喜愠,稍稍回头示意,立即有候命的乳母自避风的柱后走出,怀中抱着襁褓严裹的小太子,小心地奉递给庾太后。
庾太后犹豫了一下,想想还被囚禁在紫宸宫的皇帝,还是接过,配合谢澜安隐忍地对下面道:“汝等看清!”
几声断续却清晰的婴孩啼声从高处飘下。
那些已将情况想到最坏的大臣,忽见皇室血脉尚在,心中五味杂陈地松了口气。
至少……至少谢家没有走到赶尽杀绝的那一步。
再去看那眸色无绪,玉眉冷渡的女郎,心里也知强不过她,故尔搴裳跪拜的又添了几人。
邝逢辰听见太子啼哭怔愣了一下,心意动摇。
然而未等他决定如何,便听谢澜安终于开口道:“圣躬欠安,前朝事体以我为尊,不遵圣旨者,下诏狱。今日之后再有妄议宫闱,祸乱人心者,斩首示众。”
她站在这里,不是来求着这些人认可自己的,她没这份好耐性。
乱世严法,想煞住这股疑风,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杀。
有人会觉得这是为了粉饰她得位不正的酷法,无所谓,谢澜安只想筛出还愿做实事的人,维持朝廷运作不脱正轨。
“陛下既无力主持早朝,即日罢大朝会,组建内阁,由六部尚书、中书省、秘书阁要员随我议事。”
“着礼部立即拟国书,致伪朝——彼欲和谈,便归还两京上郡之地,退回阴山以北恭迎我朝正统衣冠。否则,兵戈指北,绝不两立!”
不近人情的清音回荡在高旷的宫阙间,谢澜安上位后这两道堪称利剑出鞘的诏书,在人心间波动轩然。
发过指令后,谢澜安转身下楼阙。她身上的氅衣在台阶上逶迤出一级级石阶的棱角,无人敢接近气度凌厉的女君身畔,皆随行在氅尾之后。
此地少了一人,女君身边的那个位置,没人敢占。
谢澜安想着事,眼视前方不看脚下亦走得稳当。她侧首吩咐:“速令吏部铨授进士官职,尤其是女进士,擢入两省和京官尽快磨合。我要在内阁上看到至少三名女官。”
贺宝姿忙紧走两步,应是。谢澜安又道:“将剩余的御林军打散,编入郡军。升肖浪为禁军指挥使统领,宫城安全由骁骑营接手负责。”
“卑职谢女君恩典!卑职遵命!”
谢澜安随即又利落地分派几事,仿佛她的脑海里,应对这种政权易换后的混乱局面,有一套清晰的脉络,方方面面,尽虑周祥。
随者噤若寒蝉,唯余应诺。
下了阙楼,谢澜安觉身上充仪仗的大氅累赘,抬手解了下来。
允霜早已备好轻裘,适时上前为谢澜安拢上。
谢澜安顺手还欲抹了她不习惯的眉妆,转念想到这是五娘花心思画上去的,便留着它了。
“女——君。”等在朱墙前的楚堂迎过去,开口时打了个绊。
谢澜安如今身份不同,名为摄政臣,实是无冕君,所有人都要适应她新的尊位与头衔。
男子的语气也比以往多了几分谨慎:“那邝逢辰是个苗子,真打进诏狱吗?”
能让楚堂开口求句情的,不沾亲沾故,那便是沾了点才气骨气。
谢澜安道:“真是好苗子便不怕屈折,让他头脑清醒几天。”
邝逢辰能忍羞在女学馆外蹭课数月,一骑绝尘胜过一众出名才子,附缀前三之后,足以证明他的毅力与才识。但不能是个钻牛角尖的,一味维护君权正统。
他若只想追随一位符合道义顺他心意的仁君,从谢澜安背对荀尤敬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不是了。
婴儿细弱的啼哭从身后飘来,谢澜安冷冷回头。跟不上她轻健步伐的庾太后,这会儿才抱着太子颤巍地从宫阶上下来。
与谢澜安视线相接,庾太后忽露示弱软色,正欲开口,谢澜安已道:
“召平北侯夫人入宫,亲自抚育太子。除这位外祖母,任何人无令不许接近太子。”
她不会将成蓉蓉的遗孤,交到这位垂帘听政十几年,谋算老成的太后手里。
庾太后望进谢澜安那双没有温度的眸子,心头忽地一抖,从中窥见了不可违逆的傲睨。
眼睁睁见傅姆从怀中抱走小儿,庾太后在这一刻才对处境有了实感:陈氏江山名存实亡了……
“主子。”
玄白察言观色,在沉寂的气氛中凑上前。旁人都不敢多提主子心里的忌讳,他自认只有他最懂主子的心,小声乖觉地说:“二爷已经派大队人马去泗阳接应了,一有……的消息,立时来报。”
泗阳与金陵离得远,更别说胤奚诱敌深入是否有新的路线变动,探子一来一回也需时间。
谢澜安捏扇的手指轻收,风吹动她冠上的流珠。
女子抬目北望。
他当然要回来。有她在等,陷在北方的江南鸾鸟怎么敢不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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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岸边,料峭还寒的春风吹皱水面。
马蹄声逼近,褚啸崖执枪控辔,身后是五百甲骑,势如奔雷滚石。
褚啸崖的铠马鞍侧挂着一只裹有圆状物的锦缎包,随着坐骑的驱驰一颠一晃,洇在布底的血污已干成了深褐色。
一想起数日前乍见他儿项首的一幕,褚啸崖便血气倒涌,心如油煎。来的路上他发誓,必亲手将那小子碎尸万段!
不教竖子以命偿,他枉为人父!
就在飞骑前冲之时,前方野地上忽现两道绊马索。褚啸崖反应迅急,扯缰警喝,其坐骑是千里挑一的神骏,默契地跃蹄跨索而过。
这支急行军跟随大司马南征北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很快放缓进速,数骑出列,出枪挑断绳索。
褚啸崖一马当先,眼如怒虎扑人,口里道:“小儿把戏!”
再行二里,又有铁翻板设于泥路,人马一旦踏入,等待他们的便是蹄折颈坠的下场。斥侯发出一声警哨,示意有异,让主军绕道而行。
就在警哨响起瞬间,两侧的荒草苇丛间蓦地箭矢齐发。
胤奚在褚盘离开前从他队伍中集上来的箭支,都在此一股脑儿还给他老子了。
褚啸崖眯眸,手里三蛟绿沉枪快若蛇信,拨开数支散箭,判断出对方的人数不过尔尔,不敢正面迎战,才行此埋伏手段。
“胤衰奴,你只敢当缩头乌龟?既然没有胆子,安敢杀我儿!”
怒发冲冠的浑厚回声响彻天地,胤奚背临泗水,提刀的那侧衣袖紧扎在隽白的腕子上。
他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一对漆黑的眸子亮而稳,像绝壁边上的狼。
埋伏不成又如何,北府军终究被截缓了冲势。
默念一声“鸾君杀敌”,胤奚上马,带领身后的方阵开始冲锋。
盔甲全副武装的北府军摒弃箭矢干扰,在河岸迅速调整阵型,双方便如两块棱角分明的铁板,相向对撞,眨眼间互相凿入对方的阵中。
一场明知不死不休的死战,连试探质问都嫌累赘。胤奚与阮伏鲸呈左右犄角的夹势,与褚啸崖马头擦过时,雁刀与马槊齐出。
“乒”、“锵”清脆两声,褚啸崖铜环眼迸射凶光,举枪以一敌二,不令敌刃沾身。三人冲入对阵,顺势斩杀数人,旋即打马回头再战。
胤奚的目标很简单,他的刀锋锁死了褚啸崖,就是要把他的命留在这里。褚啸崖的目标也很简单,砍下胤奚的脑袋,将他尸体让麾下铁蹄踏成肉酱,祭奠豹儿的亡灵。
左手刀?褚啸崖盯着胤奚的那只手,三蛟枪攫出如电。胤奚横转刀背,将抖成银花的枪尖挡在咽喉前,虎口却不防撕裂,血染上刀镡。
好重!
马上长兵器优势明显,配以褚啸崖力大无朋的压制,胤奚步战的灵活发挥不出。阮伏鲸夹马从旁侧应,刺去的槊尖却每每被褚啸崖提前预料一般,不用回头,信手封住攻路。
马背上的褚啸崖,是名副其实的战神,他不需要刻意流露威杀,他就是猛兽本身。
任何妄想挑衅的人在他面前都是狼崽子。
不,连狼都算不上。“你不过是一条狗,一条往女人裙底下钻的哈巴狗!”
“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凭什么觉得杀了褚家人之后还能活?”
“凭你这口破刀?
“还是你这些虾兵蟹将?
“还是谢澜安?”
褚啸崖每问一句,枪随声至,胤奚左臂就似被一只抡圆的铁锤反复捶打,鸾君刀几度险些脱手。
直到听他提及谢澜安,胤奚瞳孔紧缩,炽烈的阳光一瞬涌进眼底,应激成了竖瞳。
等待褚啸崖的这几日,他都不敢多想她。怕想得多了会怕死,怕了死,便会真死。
悍野的青筋从胤奚手背鼓起,自臂肱到胸肌胀成坚实的块垒。他眼神发狠,放弃防御褚啸崖的杀招,转刀斜撩其胸肋。
“我真的——”
阮伏鲸识出胤奚以命换命的意图,下一刻扑出去探手握住褚啸崖的枪头纂,人弃马落地,扣着那枪尖使劲下压。
鸾君刀逼至颈侧,胤奚咬牙:“忍不了任何人直呼她姓名!”
褚啸崖若想躲这一刀,便得弃枪腾手控马,否则要么中刀,要么被阮伏鲸的角力撼下马来。
却不想褚啸崖大喝一声,反夹枪在腋,向上较力,竟隐隐有将阮伏鲸拖行马下的架势。同时他左手抽出腰间屠鲵,竖挡住鸾君刀,磕偏刀背削胤奚面门,道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