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鸢想着前世,谢澜安在雨中冷眼逼视他的那个目光,微微凹陷的眼窝消沉寂灭。“是臣扪心自问,不能眼看社稷走向衰微不复之地。事到如今,请陛下以天下太平为念,禅让,以止动荡。”
“至于罪臣,为避嫌,愿起誓此生不再入仕,自证并无与外臣勾结。”
陈勍仰天大笑:“哈哈哈,禅让?禅让!你们这些读书人都被孟子读坏了脑子,什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告诉你,君就是君!君王重于天下!楚潜心,你不过仗着朕无法再拿你如何,才敢在此卖弄你那虚伪的大义。朕……”
陈勍踢开彧良,踉跄着下阶,揪起楚清鸢的朝袍束领,眼神有点疯:“朕,便给你一条路,让你永永远远地,哈哈,避嫌。”
楚清鸢眼皮轻跳,忽有种不详预感。
他下意识要站起来,陈勍叫了声“彧良”,彧良会意地扑上前将楚清鸢按住,又厉声呼唤几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合力压制住楚清鸢。
这些小太监敌不得外敌,却自有内宫手段。楚清鸢奋力地挣扎,却不知被谁一拳猛捣在小腹上。
他屡经伤病的身体软了下去,四肢随即被绑缚,又被布团塞紧了口。
“呜呜……”楚清鸢被人在地面拖行,他扭动着,青筋暴起的额头不住撞动地面,瞠视陈勍。
彧良含着泪冲小太监摆摆手,在宫倾的前一刻,荒唐地满足主子最后一道指令,示意小子们从角门出去,从太监走的老虎洞把人拖去净事房。
转过头,陈勍神经质地似哭似笑,嘴唇翕动:“至少朕此刻,仍是皇帝。”
至少这一刻,他还掌握着生杀予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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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再进了!谢大人!”
御林军节节败退,统领牟逵手中的枪杆使钝了,身边袍泽被剿杀至只剩千人不到,却仍顽强抵抗。他望着对面阵中央的那道雪色倩影喊:“修平十年,谢大人解庾氏逼宫之危,何等天人风姿,忠肝义胆!卑职一向敬重您,何以今日反学逆贼?一失足成千古恨,请勿执迷不——”
一柄环首刀猛地照他颈侧攫来,牟逵甩动枪尖,搪住贺宝姿的刀,不及回防空门,被肖浪踢腿踹中侧腰。
若非身边侍卫挺身挡上,肖浪跟着袭来的匕首便会洞穿牟逵的心脏。
牟统领眼睁睁看那名为他挡刀的侍卫倒下去,瞳孔溅上了血。
“你是个好儿郎。”谢澜安在马上说,身上的白衣被血染上了斑斑红梅。她声音沉静,“让开路,你的兄弟们便不用再死了。”
牟逵仰天苦笑一声。当年他们面对靖国公的数千私甲,只有一百个人,尚且守卫着陛下不退半步。今日眼前纵有千军万马又如何,不过是死尽一兵一卒!
陈勍站在紫宸宫前的高台上,望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凌乱的帝袍在风里翻飞。
当时舅父叛国,是谢澜安救驾,今日她如法炮制,还有谁能救他?
玉面凝霜的女郎若有所感,移目望去。
二人隔着一段玄黄血路遥遥相对,谢澜安道:“蓉蓉如何?”
为她牵马的池得宝猛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向高台上传达:“蓉蓉如何?”
女子的吼声在殿阙间惊起回音,为优势一边倒的战场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悲凉之感。
陈勍目不瞬睛,盯着那抹白,忽笑了笑,觉得这女子真像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血荆花,在这狰狞恐怖的厮杀阵中,非但毫不违和,反而成为血腥中唯一纤尘不染的亮色。
他在丹墀上动了动唇。
彧良公公尖细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下来:“这些战士……因你而死……灵……何安……”
谢澜安冷笑一声,没耐心探究陈勍的原话。反倒记起,她在北府大营祭奠北伐将士的亡魂时,褚豹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些男人好像觉得女人天生胆小,最怕被冤魂索命,死到临头,还欲将死人的阴鸷推在她身上,想让她日夜不得安宁。
一串不合时宜的云板声从后苑传到中殿。
报丧之人从复道绕上阶墀,不等趋至皇帝身边,便被广场上的喊杀声吓软了脚,就地磕头:“陛下……绾妃娘娘她——殁了。”
陈勍麻木地转动冰冷的眼珠。
谢澜安的心很轻地抖了一下。衣角一凉,又一个试图先擒主谋偷袭过来的御林军,被武卫斩杀马下。谢澜安低头轻瞥在袍角上洇开的那团血。
还是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年少自夸风流,欠下的那许多闺怨情肠,雨打风吹,都没处还了。
“以贵妃之礼葬。”陈勍好像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喃喃一句。
“以皇后之礼葬!”谢澜安勃然动怒,清眸蕴含霜雪,掷地有声的命令比皇帝更像一个皇帝。
“嚓”一声裂石之音,牟逵的枪尖刺进石砖。他在夹击下身中数刀,一口血自心肺呕出,在东方亮起的鱼白天穹下,拄枪而死,死而不倒。
气绝前最后一句话,犹是说:“听我命令,保护陛下。”
肖浪面色动容,将牟统领的尸身妥善放置在旁。这是条真汉子。
统领一死,剩余的残兵便如摧枯拉朽,溃如山倒。玄白与允霜在前清道,谢澜安凛动着眸光催马向前,前方也再没有什么能阻碍她。
陈勍目视着她下马,开始登阶。
“你知道那个名分是朕留给你的……”陈勍在涌上来的黑云巨浪前苍白地笑着,“朕为膺乾之君,卿为御坤之主,究竟有什么不好?”
谢澜安手执竹扇,裙角飞扬,脚下玉阶似梦中白骨一梯梯升高,拱送着她步步登顶。谢澜安曾无比痛恨这个梦魇,可直到今日她才醒悟,原来,她终是要踩着万人枯骨与天地并立,这是她避不开的路。
一轮耀丽明日,自她身后的地平线冉冉升起。
“谢含灵!”陈勍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忍无可忍地低吼,“朕只是不想再做傀儡,朕有什么错!”
谢澜安站上了与陈勍同等高的位置,藐视陈勍的狂吠,精致无俦的玉颜是女娲造人描下的第一笔,不挟带七情六欲。
她道:“朕。”
陈勍在她的目光中后退一步。
“这个字,”谢澜安挑眸半乜,“我当初能从太后手中交给你,便也能收回来。”
素缟临风的女子展扇望向东方,瞳仁骤缩成一星,迎视朝阳而不瞬。
这一天,原是二月二,龙抬头。
第118章
当朝阳霞举, 一重重宫殿的琉璃瓦上,闪动着庄丽而祥和的金光,就如同过去每一个清晨一样。
从南掖门至紫宸宫一路, 同时被旭日照亮的, 却是战死枕藉的军人与渗入朱墙砖缝的斑驳干涸的血污。
既决定了走这条路, 便不能再有兵不血刃的幻想。那些死去的兵士, 无论禁军还是御林军, 都按谢澜安的指令厚葬, 发双倍抚恤。内庭百余宫人在皇城新主的命令下,足足泼水洗刷了三日,才将中殿的血迹洗去。
终在二月初五这日,紧阖的外宫门打开。
由禁军把控的城中里坊各道坊门,亦解了禁,惶惶不知宫城变故结果如何的朝臣们,纷纷着朝服齐聚于凤阙之下的广台。
清风自高台吹拂下来,久未露面的庾太后立在阙楼上,映入群臣视野。
只见庾嫣身着一袭上皂下缥的谒庙朝服, 衣上绣着古朴繁丽的祥纹。与这套后宫等级最高的服制相比,妇人的面容却透出几分掩不住的憔悴, 黑白参半的发髻在晨风中微微颤瑟。
站在太后身左尊位的, 却是一名年轻女郎。
女子换了一身青玉色飞髾袿裾, 一头乌黑的头发挽成飞天髻, 簪戴镂金珰, 两道俊长的双眉间,罕见地以朱砂点成一枚凤翎形的花钿。
丹凤欲飞,为她本就丽若冰雪的面容,增添了一分神彻绝艳。
而她身上所罩的那幅星纬龙纹曳地长氅, 更显示出逾过规格的威凛。
谁都认得谢澜安,可此刻底下的朝臣们哪敢认,这威仪浩荡的女子就是那位谢家宝树?
不敢置信的同时,许多人心中又生出果然如此的欷歔。
皇家与谢氏的较量僵持了整个正月,今日出现在阙楼上的若是陛下,那便是谢家败了,若是谢澜安,自是皇帝没能斗过这手腕非凡的女子。如今的结果,一目了然。
谢澜安今日连龙纹衣袍都敢穿在身……大玄,真要换主了吗?
就在群臣内心彷徨,窃窃私计之时,谢澜安微一侧眸,庾太后仿佛被一道冷矢射中,紧了紧手心,开口:
“诸卿无须疑虑。先时宫闱生乱,幸得谢中丞护持,今内乱已平,已是无碍。只陛下在兵斗中受到惊吓,太医嘱休劳静养,这段时日是无法会朝了。
“不过陛下龙躬欠安犹不忘国事,已与哀家商议,立大皇子为太子,追封绾妃成氏为恭娴皇后,除谢澜安为太子太师,御史中丞,兼任左丞相,在他养病期间,便由谢……谢相代为摄政监国。”
摄政相国!百官轰然。
说完这段话的庾太后几是咬碎银牙,恨过之后,她又不禁悲戚地转看谢澜安,仿若在问:如此你满意了吗?
三日前,谢澜安软囚皇帝后,差人给长信宫传了句话:“要不要你儿子和孙子性命,全在太后一念之间。”
庾太后闻信,肝胆俱裂。陈勍是她独子,那尚不会说话的婴孩更是陈氏最后的独苗,谢澜安都有胆量走到这一步,庾太后不敢赌她还存什么仁心。
她只能配合谢澜安的要求。
谢澜安神色淡然,以嘉奖的口吻道:“太后做得很好。”
庾太后何曾被人用这种上位者的语气对待过,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嘶哑地笑了声:“一个丞相之位,还不足以入你的眼。”
庾太后心明如镜,今日这场宣告,不过是谢澜安过渡的一步。
这女子是为了让朝臣顺从地接受现实,稳定京内治安与外郡藩镇,才逼她出面扯出这个幌子。
她要的是治国之权!
太后想得到的事,底下那些老谋深算的老臣又如何不懂?摄政摄政,自古便是改朝换代的前兆,皇帝已有半个多月没在人前露面了,若非庾太后今日出现,他们甚至疑心,陛下还在不在人世。
那么他们该当如何抉择,就此匍匐,从此听任一女子只手遮天吗?
人心浮动之际,忽听背后传来沉闷的轰隆之声。众人回头,陡然发现身后的宫门阖闭了。
不知何来的阴风刮过每个人的背脊,众卿再抬头,便觉谢澜安立身的巍峨高阙,与这狭长的宫道形成高下相倾之势,连那黑洞洞的四角望楼,也变得阴森起来,仿佛其中正有弓箭对着他们。
真是个被一网打尽的好地方。
“……这、这是何意,谢中丞欲把持朝政铲除异己吗?”
“总要让我等见陛下一面,问个清楚!”
紫竹扇骨不轻不重敲击着女墙,谢澜安长睫下睨,眉间的花钿在朝阳下折出冷漠的冶艳。
贺宝姿在女君侧旁扶刀开口:“太后懿谕在此,陛下诏书也在此,疑谢丞相就是疑陛下,就是大不敬!太医已言陛下不能见风,求见陛下者,便是心存害主之心。诸位皆是国之肱股,谁欲谋逆?!”
郗符仰望阙楼上那道煌煌清绝的身影,忽笑了笑,掀动朝袍,第一个跪下去。
“微臣谨遵旨意,从此愿以谢相为尊,追随谢相辅国安民!”
这是一个绝对臣服的姿态。
郗符终于认清了,谢含灵已非他年少时视作对手的那个谢含灵。
宫倾的那一夜,无人知晓郗符也召集了族中全部府兵,就等在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