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声发令。
身周的儿郎与女将一同响应,喝声震天。
这些人并无身作逆贼的心虚与彷徨,因为他们追随的女君,风采如日之高,气度如月无瑕。她擢庶惠下,救济万民,她的身上寻不出半分污点,所以他们是自愿拥戴着她。
至于结果,无非成则万户侯,败则弃市寇,那么谁又敢不燃尽胸间激荡的热血,拼这一场?
一个时辰后,戏小青带领的精锐队,池得宝所领的侧应营,陆续赶到台城横街,与女君汇合。
终于等到主君的肖浪精神一振,亲自给谢澜安牵马,“女君,御林军不过数千人,随时可攻!”
谢澜安抬头望了眼头顶疏零的星斗。
就在她离破宫只有一步之遥时,一阵马车的铃响打破了蓄势待发的气氛。
辕座上,褒衣大带的元鹭庭双袖迎风欲飞,哑着嗓子高喊:“车里是荀祭酒,荀先生!莫动兵刃!”
这个血光冲天的寒春夜,到处都是兵戈厮杀。这位谢澜安的小师兄就是这么一路喊过来的,否则城中这么乱,马车根本驶不到这里。
谢氏部曲皆知荀先生是女君的老师,这才不敢造次。
元鹭庭身旁驾车的华羽将车停下,神色复杂地仰视踞于骏马上的谢澜安,回身拉开车门。
荀尤敬下车,身着一袭刺眼的纻麻白服。
肖浪看向主子脸色,犹豫了一下,让身后人压下刀。
谢澜安定了定神,垂睫下马,解下流墨般的斗篷,露出里面如出一辙的雪白素服。
风雨瞬间将她的衫袍打透,谢澜安走上前:“老师。”
荀尤敬看清她的服色,霜须动了一动,好似在笑,他穿素服,是为这将要倾颓的江山痛声一哭,你这亲手葬送一切之人,又为何服白?
“不要叫我老师。”荀尤敬的嗓音比自报家门一路的元鹭庭还嘶哑,“荀某无能,教不出这等厉害枭主。今夜金陵城的血,都是为你而流。”
谢澜安默而不语。
荀尤敬向前一步,眼含深重的哀矜,“可含灵,你想要什么?你本是安民之臣,今日主动掀翻大玄这盘棋——”
“老师,”谢澜安轻轻打断荀尤敬,“仁义道德已束不住我。”
这四个字,是她重活以来最先抛却的东西。
像前世一样用温良恭俭让给自己画地为牢,沉默地忍受错误的,无理的,不公的压迫,不是她要走的道。
她见过百年相继的朝代更迭,她不在乎忠与奸,谢含灵不过是要立她自己的“正”,拨掉她不能容忍的“乱”。
“好……好!”荀尤敬呼喘着气,“那么,你可想过你今朝上去,如何保证世代皆为女主当政?只要有一代帝柄归男,那时的女子,便会因你今日所为,备受士大夫所压迫!后世男儿将因为你,恐惧女子读书议事,百年千年后的妇人,会严格百倍地被受困于闺阁,你可忍心以她们的气数成就你一身功业?”
谢澜安睫羽被风吹得颤动,白玉雕琢般的脸无动于衷。
“气数命运也束不住我。”
天下女子不是草芥,她们的思想与勇气,不是谁想关便能关住的。
她不信后世女子绝无觉醒者前赴后继地改变自己的处境,也不信比起一个全是男人掌权的世界,有她曾在这片星空播撒过希望的种子,会让女孩们的未来变得更糟。
因惧怕报复而裹足不前,毋宁从未生于这世间。
“老师,不必再劝。请回去吧。”
荀尤敬胡须颤抖,忽然又恨又疼地流下两行泪来。他的含灵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她的苦衷,他不该拦。可他的君主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丧国失权,他不能不拦。
荀尤敬忽面露毅色,掀动袍角,“好,你既铁了心要大玄易主,来日自有天下人拜你,那今日老夫便先来跪一跪你。”
“老师!”元鹭庭眼见老师弯腰就跪,惊愕地撑住他身躯,焦急抬头:“师妹!”
荀尤敬这一跪,折的不是他的脸面,而是谢澜安的清名。
她先弑君,再辱师,便真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平素最为尊师的谢澜安,望着眼前一幕,怔忡静止。
有一瞬间,她好似俯身伸了伸手,可下一刻,谢澜安漠然地背过身去。
身后膝盖砸地,一滴水珠自谢澜安的面颊滑落。
她抖腕展扇,又阖扇,那点笔直坠下的脆弱落入明锦扇面,顷刻湮没,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谢澜安便又是那个风雨不侵的谢澜安。
“老师要折我的寿么……”
无妨,本已非人非鬼,折无可折了。
天地君亲师,通通都束不住她。
压在人心上的这五座大山,她就是要一座一座掀翻去。命由天定她掀了,忠君顺父她掀了,男尊女卑她也掀了,她倒要看看露出的青天之上,还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帝王,孤心寡性之徒,独行不胜寒之巅。
她连自己最喜欢的人都赌出去了,怎么可以输?
谢澜安抬起火光映焰的眼,轻慢地向宫门扬了下扇,带着点不可一世的恹。“我要这世道对我俯首称臣。”
肖浪早已等不及,见令第一个拔刀,转身杀入掖门。
·
“锵!”鸾君刀撞上长槊,金铁鸣声酸齿。
马槊的主人意识到胤奚要伺机近身,掌搓槊柄震弹开刀锋,臂膀含着恐怖力道向胤奚拦腰横扫。
胤奚退程不够,只能下腰让马槊贴着胸口擦过。
余光两侧的蒹葭丛骤然高出视线,胤奚眼底映入苍寒青天的影,再瞬顷起身,接住阮伏鲸回手攫来的回马枪。
“你想以快打快,”阮伏鲸虎躯腾挪,在过招的间隙说,“便要放弃一部分防守。只要被褚啸崖击中一次,便是无以为继的重创。”
胤奚承认,“我曾以为他擅排兵阵战,单打独斗也许有隙可乘。但宫宴上与他交过一回手,才知他的反应速度与爆发力很可怖。”
那次短暂交锋,是褚啸崖对胤奚的单方面压制。
胤奚鼻腔白气呵吐,鸾君刀几度被他挥出残虹。在与阮伏鲸培养默契的练招中,他思索着:“马下槊制其动,短兵刃取其节,他不是神,总会有破绽。”
胤奚并未狂妄到想凭单打独斗胜过褚啸崖,所以在褚盘绕道转回北府后,等待褚啸崖的日子里,他一直与阮世兄互相喂招,寻求默契。
他带出来的人手与阮伏鲸的亲兵合阵,同样操练不闲。
但即便如此临阵磨枪,谁也无十足把握,一定留得下褚啸崖。
两人歇手,阮伏鲸额角淌汗,接住胤奚抛来的帕子。阮伏鲸嫌弃地看着帕子边角绣的昙花纹,揉巴揉巴,仰头灌了一口酒:“你的刀还是轻。”
不是胤奚的刀轻,是像阮伏鲸与褚啸崖这般虎背熊腰,天生适合战场的体格,太壮硕太厚重了。
胤奚之所以是胤奚,便因为他轻灵飘逸,有祖遂说的四两拨千斤的灵。
这也是他能在防备心分外深重的谢澜安面前,还能步步攻略她心防的原因——他看上去没有外泄的侵略感,撒娇扮乖,手到擒来,让谢澜安感受不到威胁。
但是他绝不软弱。
阮伏鲸见胤奚久久不说话,以为自己打击到了他。也许是死战在即,阮伏鲸罕有地说起心里话:“我年少时见表妹被大司马觊觎,暗下过誓言,有朝一日,要取他而代之。但我其实也……”
胤奚忽然抬手。
阮伏鲸侧耳,确定自己听见了远处逼近的马蹄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来了。
“多想无益。”胤奚扬起一根手指,身后行营的队伍迅速集结列阵。他忽然痞色一笑,露出洁白的璨齿,“就一件事,咱们得把他留下啊,阮大将军。”
·
刀戈的锵鸣撕裂天地,冲近皇帝的耳朵里,金枝上的烛光像鬼影在帷帐间摇曳。
“……皇伯父呢?”
“禀陛下,骁骑卫已攻入端门,未见援军!”御林军披着被刀划裂的带血铠甲,奔入紫宸宫报。
陈勍沉默。
过去这么多天,会稽王未动,其他藩王也无动作,除非这些皇亲都不约而同背叛了陈氏,否则便是消息走漏了,他们未收到诏书。
他的求援被谢澜安截下了。
陈勍眼里的最后一点光熄灭。“还能撑多久?”
那名军士犹豫了一下,蓦地以军礼跪地:“为陛下效死。”
没有胜算,只剩死战。被陈勍接到偏殿的皇儿仿佛预感到与生母离别,命运未卜,声嘶力竭地啼哭不停,彧良在墀座旁跟着抹眼泪。
下午的时候,永宁宫来人说绾纪娘娘不好了,没过多久,宫外的禁军就打进来,一切仿佛都在预示着,大玄天子已经走到穷途末路。
彧良抽抽噎噎地跪下:“陛下,不如就照太后娘娘的意思,您向谢大人……”
“朕召平北侯那日,御前是谁当值?”陈勍突然问了这么无关痛痒的一句。
彧良一噎,现下已是四面楚歌,生死眉睫,再追究这细枝末节又有什么意义?
但他自陈勍出世以来便在旁殷殷服侍,从未违逆过主子,故仔细想了想:“那日是奴才和小韦子在跟前伺候的,还有,还有便是楚侍郎。”
楚清鸢。陈勍想了起来,这人有一副好口才和一身傲骨,那日他还杖责了他一顿。
须臾之间,陈勍被莫大的荒唐击中,他啼笑皆非地扯动嘴角:“他还在宫里吗?”
“陛下,臣在。”回答陈勍的,是另一道自偏厦传出的清沉嗓音。
一道清癯的身影转过飘转的帷帐,稳行在墁砖地上,至墀下掀衣而跪。
自从宫门封锁,禁行出入,楚清鸢便同皇帝一道被困在了这深宫。
陈勍投下深重的目光,恨恨望着他这位“好臣子”。
从局势紧张以后,连郗歆都被他兄长拦在家中,避不入宫,平日那些拍着胸脯表忠的臣子,更是无一人出头发声。亏得陈勍先前见楚清鸢毅然伴驾,还感念他忠勇,后悔自己对他杖责过于严厉,没想到他还是看走了眼。
“是你,给谢澜安通风报信。”
禁军冲进云龙门,肖浪已经杀红了眼,对负隅顽抗的御林军高喊“弃械不杀!”那声音传到楚清鸢耳中,他平静地颔首:“臣是为陛下的万民着想,不愿见军阀乱国,生灵涂炭。”
“你——好一个大义凛然,铁骨铮铮!竟还敢认!”
陈勍将手中冷透的暖炉飞掷向楚清鸢的头,继而将腰带上玉佩、腕上串珠,一股脑砸出去。
“朕千防万防,防过了郗二,防过了宫人,独没想过叛朕的是你!这便是朕千挑万选怀珠藏玉的君子啊!你说,你是何时与谢澜安里应外合?楚清鸢,楚潜心,你今日在此看朕了局,明朝便等着做谢氏新朝的新臣了,是不是!”
彧良见陛下双眼赤红,扯得衣乱襟散,状若癫狂,膝行过去抱住他腿。“陛下,您息怒,您别这样……”
“谢中丞,并不识臣为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