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院正房里,束梦在落地罩外守着帘角垂遮的床帐。
昨夜三更过,她见胤郎君离开主屋,沿画廊回了东厢,松了口气,这才敢进那间灯烛尽灭的屋里服侍,却见娘子已经落帐歇息了。
她不知道的是,胤奚在离开前为她家娘子重梳了头发,侍奉了温茶,可惜不能为女君宽衣舀水,伺候洗浴,只得彬彬有礼地道声晚安,退出重帷。
束梦正神游天外,便见那帐幔轻动。
束梦忙轻手轻脚地近前,“娘子醒了?热水备妥了,娘子先饮些蜂蜜水,还是桂枣汤?”
蜂蜜桂圆都是解酒物,谢澜安没挑起帘子,要了盏龙眼汤润喉。
隔纱一道朦胧影,她声音微哑:“备车,车上备些糕点,我路上用。”
·
卯时三刻,胤奚持帖入了外宫门,在尚书省的户部公署外,看见许多在此等候录籍的同年。
清寒的晨曦落在他无瑕的脸上,诸生见到榜首,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楚堂和位居榜末倒数的文良玉对视一眼,笑着不敢抢他风头,放慢脚步与他拉开距离。胤奚向众人回礼,敛袖自若地走到队伍前方。
他来之前,站在队首的是楚清鸢。
昨日回家后,他坐在琴边一夜未眠,时而抚拨琴弦,时而回想那声“青鸢公子”。今朝宫使上门送来金花帖,楚清鸢翻开,只见帖首赫然写着状元的大名,心烦意乱,食难下咽,早早便出门等在宫门外了。
这会儿看见正主,楚清鸢呵出的气儿都是寒的。
胤奚本没想开口,见他脚步挪得慢,气度从容道:“年兄不动也不妨。”
楚清鸢让开身,盯着他说:“各人有各人的位置,榜首请往前站,站稳了。”
胤奚笑而不语,站定后十指指尖轻搭,思索王家下一步会如何应对。不多时,部里的掾属请诸人入内。
礼部侍郎身着紫红官袍,看了眼排出过道的长队,对这些天子门生例行公事地道贺。而后坐于案后,濡墨执笔,笔下是一册空白籍簿,开始询录:“进士科甲等头名,请问尊名?”
如今朝中还不知晓“胤衰奴”这个名字的,寥寥无几,只是不能无此一问。
胤奚方欲回答,知事在外道:“中丞大人?”
胤奚立即回过头。
谢澜安身罩一件黛色薄氅进来,直接走到录籍侍郎的位置,氅底带起一阵风。
她不看别人,指着侍郎手中笔管,勾了下手。
侍郎一愣,连忙起身让坐,又慢半拍地双手持狼毫递与谢中丞。
谢澜安拂氅坐定,转了圈笔,清冷不含情愫的眼波落在胤奚脸上,“名字?”
“谢中丞竟亲自来给我等录籍……”
背后的举人已经忍不住激动地轻声议起来。胤奚往谢澜安肩上围着的银腋风毛领子看了眼,血流撞击心跳,稳声答:“胤衰奴。”
谢澜安问:“表字。”
“无字……不,有,鸾君。”胤奚走了下神。昨晚他记着女郎要上朝,特别留神没在脖子上落下痕迹——应该没有吧?
“胤鸾君。”谢澜安轻轻念了一遍,将胤奚的心刮得起了毛边。
“年纪?”
他垂睫看着握笔的修长手指,“符安二十八年生人,年二十二。”
“父名?”
“先考讳上满下仓。”
“母名?”
案侧的侍郎一愣,忍不住低声提醒:“中丞,录籍不书母讳。”
谢澜安转眸看向他,“今上以孝治天下,为母劬劳,人伦大义,书父不书母,天地也不容。这届闱考的礼式尚无成规,皆是由诸臣博文约礼,共同商议,或者侍郎来谈一谈高见?”
她声音并不疾厉,侍郎却下意识避开那双清凛的眼睛,忙道:“一切听凭中丞之意。”
胤奚说:“先慈姓柯。”
“祖父名?”
“先祖胤公讳季。”
“祖母名?”
“先祖母张氏。”
“父辈从业?”
“挽郎。”
这两字一出,厅阁中再度响起低低的讶声。
很多人见胤奚年纪轻轻,风姿出众,却没料到他出身如此之低,连耕读之家都不是。
胤奚却早已没了当年在斯羽园当众道出来历的窘迫。
他的目光只描摹着谢澜安,看她一笔笔认真地写下他的生辰年月、亲眷姓名,眸光浮沉——坊间只有写合婚庚帖时,才会如此。
心像被太阳吻中一样炙热,有一股立刻抱紧她的冲动,可惜众目睽睽,咫尺遥远。
与胤奚一样目光没离开过谢澜安的,是他身后的楚清鸢。甲等第二名百里归月的籍帖,谢澜安从家里写好带来了,待她录完,楚清鸢压住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
他仍不知自己为何无师自通了琴技、为何脑海中回荡着谢娘子的声音……但他确信这一切的反常,一定与她有关。
谢澜安却在这时撂开了笔,站起身。
“接下来便按这个范式询录。”她回头向户部侍郎交代一句,便向外走。
不止楚清鸢愣了,其余心怀期待的进士们都愣了。
片刻后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谢中丞今日只为状元一人而来。
她摆明了就是要抬举他。
她要来,任你几品官都要让座,她要走,众人也不敢挽留,只能恭敬地道声恭送。谢澜安走出户部署院,已完了事的胤奚后脚跟出来。
他规矩地停在女郎六尺开外,轻轻一揖。
从旁人视角看去,是一幅良士答谢贵主知遇之恩的画面,殊不知胤奚开口问的是:“早膳用了吗?”
“用过了。”谢澜安看了看胤奚的脸,“今日起得早。”
“没睡。”胤奚说。
和那夜从山上回来一样,辗转反侧。食髓知味,得寸求尺,甜头是尝到了两点,其实愈发不上不下,如果他那样之后还能睡着,就不是男人了。
“肩膀疼。”他礼貌地寻出个理由。
不远处进士们还排着长队,谢澜安乜他,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巍峨的宫殿翚顶在朝光中熠熠生辉,其中就有谢澜安上值的御史台,她向朱墙那边扬了扬下巴,“向往那里吗?”
再有一个来月便过年了,年后吏部会对这批进士铨选授官。不说人人都有望授任,但前三甲一定会得到御前殿试的机会。
胤奚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须臾:“从前很向往。”
因为里面有谢澜安。那年中秋胤奚第一次被带进皇宫,仰望着肃穆的凤阙高台,觉得遥不可及,害怕终有一天他连女郎的背影都望不见了。
而今身在其中,发现这九重高天,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不可逾越。
谢澜安一笑,“且不说那么远的,之后你们要去拜谢座主,参谒丞相,还要参观太学,祭拜孙夫子像……有得你忙了。”
录完籍的楚清鸢从朱槛迈出来,远远的,看见那两个人面对面说话。
衣着是雪墨两色,却融着同一派潇洒风神,站得并不算近,偏有外人掺不进去的亲近。
楚清鸢残废的右手隐隐作痛。
·
羊肠巷摆了三日流水席,胤家老宅门前炮竹红纸满地。
街坊四邻只要愿意,不用随人情,都可以携老带幼上桌吃饭。
左邻右舍沾了好处,有夸胤家郎子出息的,有感叹他阿爹阿娘修了造化的。胤奚说是吃百家饭长大,其实只是在阿娘病故后的几个月里生计艰难,后来他不愿看别人脸色,自力更生学会煮饭,便再没讨过别人家的口粮。
纵使有欠的,在那场大火后,他拼命赚钱将银子赔给受惊的四邻,也都还清了。
在家门口摆这场席不是为了炫耀,是想着假使爹娘在天有灵,看到儿子长了出息,定会高兴吧。
胤奚在老宅里拈了香,插进父母神位前的香炉,敬告道:“爹,娘,孩儿考中了今科榜首。因为孩儿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如今一身所有,皆蒙她所赐。请你们在天之灵,多保佑她。”
胤奚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脸红,望着娘亲的神牌扭捏了一下。
“爹娘疼我,什么名份宗祧的,都不重要,对吧?”他小声自语,“入,入那个婿的,我现在还不敢想,只求能长长久久伴在她身边……”
他得了宫中的赏赐,有文房一副,宫缎三匹,并一万钱。折合成白银便是一百两,除去流水宴和为父母修茔的花费,余下的家当,全被胤奚买了上好的紫竹料,与一幅明光锦扇面。
他手巧,自己削竹题写,亲手给谢澜安做了一把手玩扇。
这些东西谢府都有,可那不是他的心意。这么久以来,他都没给女郎送过什么礼物。
扇子送到谢澜安手里,谢澜安掂了掂,若有所思,“没送过别的东西,吗?”
胤奚那状元郎的头脑一瞬即悟,忍不住抱着女郎亲了她一口,枕在她肩上软绵绵地问:“这个也算吗?”
场面上滴水不漏的人物,黏起人来像妖精附体。谢澜安挥扇子扇他睫毛,想了想问:“买了这个,家当就不剩什么了吧?”
胤奚坐直身体,很有交代家底的自觉,点头说:“女郎收留我。”又问,“这扇子,还能入眼?”
谢澜安当下没回答,只是这日午食后,玄白抱着自己的脑袋回到后罩房。允霜问他怎么了。
玄白龇牙咧嘴:“主子叫我去,拿扇子当当当敲了我七八下,我还以为自己又嘴欠了呢,结果主子说,扇子挺趁手!”
·
接下来的主司答拜按部就班,进士答谢座主时,荀尤敬欣慰地望着这些俊才,特别提起莫要忘了谢含灵才是首倡策试之人。饮水思源,方是君子之道。
到了参谒丞相时,王翱却闭户不出。
想想也是,当初他和谢澜安打的赌江左皆闻,如今三甲中真有女子得中,这位三朝元老是能厚着脸皮赖在丞相之位上呢,还是舍得挂冠赋闲呢?
进退维谷,只能用拖字决了。
谢澜安却不容他装死。隔日,廷尉一道奏折呈到御前,是关于洪尚书家眷被害一案有了结果。
那名仵作已经招认,涂改验尸卷宗是受了大理寺少卿的指使。当年的大理寺少卿,而今的大理寺卿,也在校事府的审问下指认了老师王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