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强则强,正说明小郎君后生可畏,秉材不俗。”谢晏冬说了句公道话,“荀祭酒亲自定的名次,绝不错的。”
青崖在四娘子身后,怀抱着那只一到冷天便不爱动的懒猫,空出一只手抛给胤奚一坛酒。
“恭喜。”
胤奚接过,转看谢澜安,脸上并无高中头名的得意佯狂,只是目光比平时亮,仿佛从云间洒下的万点金光都盛进了他的眼。
胤奚说:“衰奴愚鲁之材,都是女郎与诸位老师教得好。”
话虽如此,那明亮期待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谢澜安。
谢澜安眉梢微挑,愉快地故意看向楚堂,话说得不怎么客气:“乙等头名,给崔先生争光吗,你这谦逊得过了吧。”
楚堂无奈轻叹,连连作揖:“女郎就别挖苦子构了……木秀于林,欲招风雨。子构生性不喜为人注目,也无意做得高官,仍在女郎麾下谋事足矣。且胤兄进益神速,文韬武略皆不在话下,我纵尽力一搏,焉知鹿死谁手。”
胤奚自从在榜下那一问后,便不睬楚堂,显然气还难平。此刻闻言,也只不语。
楚堂只好又向他拱手:“状元郎,行行好。”
他知道胤奚心性不比谁低,不惧公平竞争,他也不惧,说到底只是人各有志。
这个主意,楚堂早在郡试时便已打定了,所以才铆劲考中个解元,以求不坠老师的脸面。
“还有一点怎么不说?”谢澜安抱臂注视怎么着都没脾气的楚堂,一语道破,“你是怕‘三甲’皆出在谢氏门庭,被朝野非议,让我不好做?”
楚堂神色微动。
她笑眯眯指着胤奚,“在脸皮这一桩,你就不如他,从进了家门这请赏的眼神就藏不住了。世上口舌何时断过,脸皮厚些又何妨。”
众人笑成了一片。胤奚也不愠,笑得比谁都温柔。
他纤密长睫下的眸光融成了稠软的蜜色,又赧然又没奈何地睇着逗他的女郎。才欲开口,谢澜安忽认真地看向他,眼含嘉赏:“今日你给我争脸了,新科状元,了不得。”
胤奚目光大盛,矜持地敛下白皙的颔尖,“女郎谬赞,衰奴蟾桂偶折,全凭女郎的春信东风。”
这话说得漂亮,人更漂亮,谢澜安目光从他喉间紧束的衣领扫过,收回视线。
谢晏冬悠悠看着这俩人,玩味笑说:“这谢师是要谢的,奖赏也要赏的。席已备就,两位魁首,先入席吧。”
胤奚与百里归月包揽冠亚,是双喜临门,合该庆祝一番。然而同居一巷的琅琊王家,气氛却不似谢家欢欣。
王翱听闻金榜名次,这几个月来的淡定从容终于一扫而空。
他眉头紧锁地低语:“真有女子入了三甲……这不合情理……道真,你去礼部取来三甲进士的文章誊本,为父要亲自看一看!”
攸关身家利益,王家更在意的是百里归月这个第二名。可对于朝中百官、金陵士庶而言,关注的自然是新科榜首。
胤衰奴这个名字,一日传遍金陵。
西城羊肠巷的街坊们听说后,惊奇作怪:“哪个衰奴……不会是咱们看着长大的那个小郎子吧?”
“哎,我家还接济过他呢!”邻家的婶子赶忙邀功,“我打小就看这孩子聪明伶俐,果然是有大出息的……”
“老师。”荀府,华羽将一个裹了决明子的布包垫入老师的枕头中,装好后回身问,“您之前便看出了那篇陛下钦点的雄文,是出自他之手?”
今早去看榜,华羽也吓了一跳。
随即他反应过来,老师在定名次时说的“怕”,是担心老师与小师妹的这层关系、加之小师妹与胤郎君的关系,会惹人议?
还是怕那才貌双绝的胤郎君一旦立足风口浪尖,会遭人妒?
可最终老师仍是秉承着公平,以策文本身定了优劣。
荀尤敬揣着小手炉,微笑着抿了口酒葫芦。他这些日子紧着在贡院审卷,把眼睛熬得发红,而今尘埃落定,人也能得几分松散。
“白纸糊得住名,糊不住文风。”荀尤敬憋了这许多日子,不由与学生说了几句实在话,“撤纸前我也不能十分确准,何则?那篇议兵之论初看有楚清鸢文风之壮,却又含楚堂行文之密,还兼具含灵之丽,神略之实……评议家总说,自成一家的文章才是一等佳作,可这世间就是有起点低却又想上进的人,他们只能从模仿开始,杂糅百家,吃进一切自己能学到的东西。”
荀尤敬说到这里,又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之前我低估了这后生。以至敏之才做至钝功夫,他背地下的苦功绝对不浅。老头子我平生只见过一个半‘天才’,一个是你小师妹,另外半个便是他了。”
之所以说半个,是因为夺魁只是胤衰奴的开始。
此子能否慎终于始,还待再看。
华羽听了老师的话,沉思须臾,也跟着高兴起来:看来这位胤郎君无论在看得见,还是在看不见处,都在拼命地想要配上小师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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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申时下值时分,贺宝姿、何羡、与朱家子侄陆续登门,也来给状元道贺。
朱家小辈是奉御史台朱公之命,看的是谢澜安的面子,贺宝姿与何羡却是同胤奚有交情的,各自给胤奚与百里娘子备了贺礼。
府里重换筵席,再上珍馐。
百里归月因午宴上破天荒饮了半盏酒,已回院中歇息,楚堂和文良玉在席间做陪。
胤奚中午时已被主家人敬了一圈酒,才有些醒酒,又到了下一轮。
不过他早已不是当年一杯即倒的胤奚,酒晕染秾眉,人还是醒的,趁回房净手的功夫,换上了那件最宝贝的白荷花宝相纹直裾。
他本生得肤白,再配这身衣服,在灯下当得上是春露濯花,玉魄冰魂。
谢澜安望见,多看了两眼。
她从前隐藏性别,没有浮艳的衣裳,然而穿在他身上却件件合衬,就像量身为他剪裁的一般。
胤奚仿佛知道有视线落在他身上,隔着过道回望,桃花眼里荡着清妩。
宴散后已经很晚,管家将来客一一送上马车。胤奚眉梢的酒意向下漫弥了半张脸,站起身,宽大雪袖像笼着两团云雾,说:“我送女郎回房。”
二人明明一道,这般说出口,倒似欲盖弥彰。
谢澜安想起在宴席后半程就见他坐不住,眼神直往她脸上飘的事,压住嘴角说:“我不要醉鬼送我。”
胤奚说:“没醉。”
“啊,登科之喜都不纵情酣饮?太无男儿意气了。”
胤奚就用无奈的神色瞧着她,在谢澜安迈出厅门时,展开羽氅披上她肩头。
画廊上的六角灯笼散着橙红光晕,霜夜无尘。回到上院,屋中薰鼎与热汤齐备。待束梦敛着眼色退出去,胤奚立刻拨开那氅衣抱住谢澜安,软糕似的热唇贴上她眉心。
“女郎,我高中了。”
直到这让他贪恋的胴体贴合胸怀,清雪与梅子酒相混的香气浮荡鼻端,胤奚心中方有实感。他闭着眼轻喟:“女郎,我真的高中了。”
谢澜安被蓬勃的热气罩个满怀,眼眸弯起,回啄一下他的侧脸,不再吝惜夸赞:“嗯,我家衰奴好厉害。”
“赏么?”
“你家女郎大方着呢!”
“要什么都给?”
“这个,”谢澜安眨眼,“别看有的人表面上是正经读书人,聪明神颖,鳌头夺尊,妙才与绝色并举……别笑,其实是个滑头小贼,也得听听他想要什么。”
胤奚忍着胸膛的笑颤睁开眼。
他的眸光顺着谢澜安笑晏晏的眼睛向下,吃掉她唇上的胭脂,视线落在女子襦衫的刺绣镶边上,脸忽然有点红。
胤奚声若蚊蚋:“今天是红色的么?”
谢澜安莫名抬眼,看清他的目光所在,转瞬领悟,未语心尖竟先痒了一下。
她咬牙弹他脑门:“休,想。”
“唔。”胤奚被敲得在谢澜安耳边喘了一声,双手未离她腰畔,商量着说出他的诉求,“上回在山中夜下,我没看清……这回还是隔衣,只求让衰奴看着,行么。”
第99章
他还想看!
立冬那日束梦伺候谢澜安沐浴, 曾无意间提了一嘴:“娘子近来的抹胸似乎窄紧了……”
当时谢澜安用“喝药调养所致”搪塞了过去,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点隐秘的变化与那十根灵巧的手指脱不开关系。
谢澜安并不在意自己的身材如何, 她不需要取悦任何人。腴美或瘦削, 都不过一层皮相, 还不如她对胤奚那身细腰紧背、肤腻如瓷来得关注。
池畔观花, 本是她的享受, 可如今有人竟想反过来这般看她。
灯明如昼, 谢澜安对上胤奚眼尾上挑的桃瓣眸,看似干净得不染纤尘,却又被浓黑的贪欲占满,口里微微发干。
花怎能乱水,她却错觉要被那放浪不驯的眼神叼住了……
被她清冷双眸盯着的胤奚呼吸急了起来,却温柔地低头,掠走她的呼吸,再将甜津反哺给干渴燥热的唇舌。
“女郎喜欢我吧……”为了得到她的回应,他极力卖弄服侍, 鼻尖不着痕迹地下拱。
颈侧却倏忽一凉,一根微凉的手指揩在他颈脉的位置。
“急什么?”
谢澜安水泽的唇线轻碰, 指腹抵住胤奚饱含野心的动作。
无论身处多温暖的屋子, 她的指尖永远像沁着一点化不开的霜雪。胤奚轻轻一抖。
她笑了一声, 抬眸, 啄了一口她的确很喜欢的仰月唇, 兰气吐在胤奚面门:“女郎女郎,还从没听你叫过我的名字。唤一声。
“唤一声,我便允了。”
胤奚明显愣了一下,涣散的眸子闪过一道晦光。
他下意识追着谢澜安难得主动的吻, 却被重握了主动权的女子仰头让开。
谢澜安直直注视他,含着蛊惑放慢了语速:“唤一声啊衰奴,澜安、含灵,什么都行。”
薰笼蒸腾出燥闷的热气,胤奚单手扯了下衣领。
他喘息促重,靴子在地板上蹭了下:“换个别的叫法,比如,你一直想听衰奴喊的……那个。”
他不允许任何人冒犯女郎的名讳,他自己也不行。
不是故意装乖不敢,而是不愿。
谢澜安听见他的讨价还价,想起来了,姐姐吗?那不就真成对他的奖励了。
谢澜安公正地摇头,贴住他的耳根慢慢说:“粉色的,绣着鸾章卷草。”
说完,她自己脸先热了。胤奚蓦然僵硬,直接溢出一声进退维谷的哼吟。
箭就在弦上,诱人的香饵就在嘴边,他摁在谢澜安腰窝的手掌紧绷,被热汗濡湿个透。
张了张嘴,胤奚又凶又委屈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