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拙见,老师公心似鉴,本不以何事为转移。若此篇当真力压群雄,当榜首而无愧,老师也无须为显耿介,而刻意反之,使明珠蒙尘。且也未必就是那个‘楚生’,学生觉得也像楚堂的文风……”
荀尤敬摆摆手,“我是怕……”
他话说半句,又咽了回去。推开窗望了望夕光,又将两篇策文重读一遍。
再三斟酌后,荀尤敬凭心而论,点了其中雄辞壮丽的一篇为榜首,另一篇细腻通畅的屈居第二。
终于在冬月初五,到了礼部的放榜日。
群生早早赶到礼部的南院,在东墙立起的高一丈余的榜墙前,翘首观望。
胤奚与楚堂、文良玉也在,另一边便是女学馆的娘子们。这三名郎君与几名谢府的门客排成一列,隔在举人娘子与那些摩肩擦踵的书生之间,免得娘子们受到冲撞。
人群东头,清致雅人的楚清鸢如鹤立鸡群,转眸看了眼那个穿鸦青襕衫,神色波澜不惊的人。
担心露面引起骚动的谢澜安,只在榜墙外御道的马车上,没有下来。
百里归月拥着貂裘坐在女君对面,精神好了一些,垂睫排着随身的三枚卦钱。
“猜猜?”谢澜安神色雍然。
她们马车的对面,头对头是一辆牛车,挂着王氏的家徽,车门紧阖着。百里归月拣起一枚铜钱,露出一点笑。
“归月只知,今日后注定会有人失望。”
“来了!”
高稼的个子在人里不起眼,激动地抓住苏霖姐姐同样发颤的手,便见两名傧官合捧着一道卷起的黄绢榜,挂于榜墙头。
那榜幅“唰”地一开,又有小吏在旁击鼓打钟,开始唱第。
然而不知是谁想出的聪明主意,唱第竟是自末名从后往前唱起!
这可急死了众人,大家全将目光投向榜墙,自己找自己的名字。
找见的欢喜踊跃,又去好奇榜头,“快看第三名,是楚……楚……”
榜大字小,墙外还有一圈棘篱围着。楚清鸢心脏咚地一声,几乎停跳,极目望去……楚什么?楚堂,还是楚清鸢?
“楚清鸢!”
楚清鸢屏紧的呼吸猛然一松,仿佛涸鱼重见天日。中了!他第一时间竟非欣喜,而是下意识转头看向胤奚的方向。
眼里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扬眉吐气。
胤奚仰头望榜,一脸宁静。
“第二名……”人声嘈嘈切切,“百里归月?这不会是……女子名字吧!”
“啊?没看错吧,真有女子进了三甲,那丞相岂不是……”
“榜首呢?新科榜首是谁?崔先生高徒楚堂,扬州才子白日昭,难道都未中?”
“别急别急,别挤别挤,榜首——哎、这是什么名字?”最为眼尖的书生懵然念道,“……胤衰奴,谁是胤衰奴?”
第98章
这话一出, 榜墙下静了片刻。
奴为小字,不作大名。这个名字太冷门了,也太没有状元相了。士人们左顾右盼, 谁是胤衰奴?
文良玉两眼放光, 激动地捉住胤奚的手臂, 比他自己高中还要兴奋。
“胤兄, 你是榜首!你中了修平十一年首届恩科的榜首!”
胤奚却蓦然回头看向楚堂, 眼锋锐利。
周遭之人听见文良玉的话, 纷纷转睛张望。
只见那人一身鸦青底大袖襕衣,腰间佩着只古锦诗囊,临风而立,冶容姿鬓,气质却又清疏萧然,不禁惊叹。
他们同年中竟有这一号见之忘俗的人物吗?这是哪家门庭的郎君?
楚清鸢如遭棒喝,脸上的血色刷一下退去。
他紧紧盯着榜首上的名字——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与他同样惊愕的不乏其人,落榜者看向胤奚的目光中充满艳羡, 心思灵光的同年则已经向胤奚拱手道贺,带着结交之心, 殷勤地与他攀谈。
胤奚得体地回礼, 转而看着楚堂, 淡淡一声:“高风亮节?”
文良玉连忙又仰头去找楚堂的名字, 结果在“乙等进士科”头名看见了子构兄的大名, 不可思议地脱口道:“怎么连甲等都没进?”
这不是楚堂的真实水平。
楚堂对上胤奚那双深黑的眼眸,苦笑着轻轻摇头:“胤兄乃实至名归。”
“主子。”玄白挨着马车车窗,将龙虎榜上的名次报给谢澜安。
谢澜安向乌泱泱的人群中看了一眼,撂下挑帘的手指。她眼底一点波光极快地掠过, 神色不改,看向对面同样淡然的百里归月。
“这个结果,阿月早有预料?”她问。
“楚子构,”百里归月拾起余下的两枚铜钱,在指腹轻捻,“他的老师崔膺在先帝朝时,志不得行,心灰意冷地弃名避世。当初愿意出山,也是因着女君的缘故。理分前后,所以楚郎君对朝廷的信任一向不及对女郎。此人又是个淡泊心性,不好名利,站在风口浪尖并非他所求。”
说到这里,百里归月陡地咳了起来。
她朝谢澜安的反方向避开脸,道声失礼,从袖中取出帕子:“……想爱惜羽毛,便注定与破风凌霄无缘。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百里归月叹了口气,“纸上谈兵,又何如身践力行。”
她这一句,指的是胤奚。饶是她算得准楚堂,却也没料到最终胜过她一筹的,会是住在主君院里,每日处心积虑与主君形影相随的“小郎君”。
不过这次策问议的是大玄对伪朝用兵的军略,胤奚又恰在考前参与了一场小规模平乱。百里归月虽还未读到他的高中文章,想来,应是理实结合,粲然生花,满纸金戈气。
而她单是殚思竭虑地畅理回文,使字间不沾病气,已要耗费全部力气了。
谢澜安抬手给百里归月续了热茶。
如果百里身体无恙,一二之争便是她和楚堂两人之间的事;如果楚堂无退心,那么他与胤奚之间尚有一搏。可惜,世上无如果,心性本就是成事的一部分。
荆棘会为斩棘人让路,锋芒会为争锋者加冕。
故而胤奚这个新科状元不是谁让的,谢澜安唇角轻扬,他实至名归。
·
棘篱外的冷风袭进楚清鸢心头,将他的冠玉之貌吹得铁青。
他到此刻也无法相信,压住他一头的,会是那疯狗……
先前跻身三甲的喜悦,尽成了讽刺,那是好比千金之子被乞丐施舍的难堪。
楚清鸢拂袍便走。
他不信,一个两年之前还沦为给贵人倒酒的杂役,能作出冠盖满京华的文章,能在千余人中脱颖而出!就因为他借了陈郡谢氏的东风,受过谢澜安的教导吗?
谢澜安……楚清鸢眼前映入谢府的油壁马车。
可惜车门闭阖,无法令他看清其中情景。
那般高傲无尘的女子,也会因那人的高中、为那种对她而言微不足道的成绩,而露出笑容吗?
楚清鸢的胸口突然酸楚莫名,他下意识向马车走去一步,头却骤然一痛。
“青鸢公子的新篇又被名士传诵了……”
一道清沉如男子,昭朗如泉石的声音,恍惚在耳际响起,带着点不可察的笑意与实打实的亲近,“我教出的人,很好。”
谁在说话……
楚清鸢头痛欲裂,不由躬身撑扶地面。他曾听过谢含灵清谈百场,对这道声音不会认错的——可她何时与他说过这种话……谁会叫他“青鸢公子”……
谁是她教出的人?谁是?
“啊,那可是楚郎君?他怎么倒在地上了?”
“考中太激动了吧……”
很快有同年发现楚清鸢的异样,好心地上前察看。楚清鸢额头已被冷汗布满,他强撑着抬起眼,想再看看那辆马车,却被一道鸦青身影挡住视线。
胤奚站在他身前,冷冷地垂下视线。
怎么了?不服的站都站不稳了?
虽然胤奚也未预料到他能考中榜首,可他不觉得自己便配不上此位。
他也曾怀着如此不甘的心情,在无人得知的长夜,将楚清鸢那篇连女郎都赞一声好的文章,参读百遍,咀嚼菁华。
只要能助他进益的,哪怕是敌手的文章,他也会连皮带骨地吞咽下去,化成自己的养料。
所以不服,且受着。
这时女娘堆里,忽然传出一阵低低的哭声。
高稼在“甲等进士科”中找到了自己的姓名,她是除百里归月之外,女举子中名次最靠前的。高稼想起逃离家乡时的种种,忍不住便啜泣起来。
宁州的颜景若也考中了,她浑身的力气一松,到此时才岂放肆想一想家中一双儿女,不禁泪盈双颊。
但这是喜事幸事,她中了举便是天子门生,将来若有幸留京,想将儿女接到身边也有底气,再不怕心口不一的夫君阻拦。
二人身旁的苏霖将脖子都仰酸了,把榜单从头到尾找了两遍,确定没有自己的名字。
这位西席娘子脸色由粉转白,怔忡半晌,尔后却又释然,转而去耐心宽慰考中后喜极而泣的同窗姐妹。
苏霖看着这些鲜活而充满希望的女孩子,轻轻道:“真好啊。”
胤奚向那边看了看,见有骁骑营的人照应着,便转身走到马车前,隔着门问:“女郎,走吗?”
里面说了声回。
胤奚细听语调,与平常无异。他略一抿唇,唤了文良玉一声,像来时一样坐在辕驾的位置。
他不在乎有多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驾车回到乌衣巷。
楚清鸢怔怔看着马车去远,眸色深晦难平。
·
家里也正等着给他们庆贺。但这胤小郎君夺了魁首,却真是谁听谁一愣神。
不是谢家人小瞧胤奚,毕竟他前头还有楚堂、贾容佳、白日昭等数得上名头的后起之秀,说是强手如林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