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变天 “臣具本弹劾五殿下。”……
她挂念谢怀琤, 却一直不得相见,只能将所有忧虑深藏心底,隐忍不发。
这一日散学, 谢瑶音被严厉的夫子留了下来多写几页大字,姜清窈便心事重重地自风荷堂走了出来,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个时辰, 萤雪殿四处都静悄悄的, 渺无人烟。
她走到回廊尽头,正思索着要不要从那扇小门穿过去, 去萤雪殿的后院走走,不防身侧覆过来一片浓重的阴影, 一只手迅疾无比地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 便把她整个人拽到了小门另一侧,背抵上了墙。
那人特意伸手垫在了她后颈,免得她的皮肤直接被那墙的温度冰到。
姜清窈虽在察觉到他气息的那一刻便辨认出了是谁, 却还是禁不住低低惊呼一声。
她微微抬头看着谢怀琤, 本能地抬手在他身前推了推,抑着嗓音道:“快放开我。若是被人瞧见了,岂不是——”
“窈窈,”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指, 眸色柔软,定定看着她,声音低低的,“我很想你。”
再多的担忧和推拒也在这样缱绻的话中烟消云散了。姜清窈指尖一僵,顿时失了力气,任由他握着,半晌才道:“你怎么还没有回去?”
谢怀琤道:“我本打算走的, 然而看见你和二妹妹身边的宫女,便料定你们还未离开。”他说着,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姜清窈面色微微一红,被他那专注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烫,便匆忙转开话题:“你要去江南?何时出发?”
谢怀琤道:“明日。”
姜清窈犹豫片刻,问道:“我不明白为何你会忽然向陛下请求前去江南。听说陛下并不多么赞成动工修建那些工程。”
“窈窈,”他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但,我之所以请旨前去江南,并非只为了此事。”
对上姜清窈疑问的目光,谢怀琤缓缓道:“此中缘故,或许你不信,但我心中却深信不疑。”
“如今浙东情形不甚佳,依我之见,怕是会发生大旱之灾,”他抿唇,“凡大旱过后,必会闹起饥荒,一旦水米供应不足,而当地的豪绅商人则会趁机哄抬粮价,群情激愤之下,灾民便会掀起暴乱。我想,若是我事先以采购皇粮的名义囤积足够的粮食,或许就能够避免出现此种情况。”
姜清窈蹙眉:“浙东那里确实已经许久不曾下雨,只是你能确信一定会发生旱灾吗?”
谢怀琤面色沉沉。他知道,前世浙东大旱爆发后数日,便会出现第一起百姓饿死之惨剧,在那之后,便发生了暴乱。而彼时以周安为首的太子党羽,却并未把黎民百姓的生死安危放在心上,反倒时刻不忘为自己谋私利,事后又百般遮掩,让皇帝以为一切无异。
他断不能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他一定要赶在那之前,带着粮食返回当地,如此才能够避免重蹈覆辙。
只是这等缘故,他无法一一说清楚,只能道:“窈窈,我将师父留下的著作读了很多遍,我相信师父的判断和经验。”
“你此次主动接下前去江南的差事,却还得分出些心神去做储粮之事。即便浙东真的会有大旱,待消息传到江南也需要时日,难道你要在所有人都不知情之时,便开始大量屯粮吗?这一举动落在他人眼中,他们会如何议论?”姜清窈心中一急,扯住了他的衣袖,“若是你事先屯够了粮食,浙东却并未大旱,你又该如何向陛下交代?他一定会恼怒非常,怨你擅作主张。”
“窈窈,你相信我,”谢怀琤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从不做全无把握之事。即便浙东没有大旱,我也会妥善处理好此事,不会让父皇因此而发怒。”
姜清窈心乱如麻:“此事一旦出一点差错,太子那边一定不会放过参你的机会,你有把握能在陛下面前全身而退吗?”
谢怀琤道:“你放心。”
这三个再平常不过的字一出,姜清窈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竭力说服自己相信他。大概是她愁容满面的样子太过明显,谢怀琤眸光一晃,低下头,凑近贴了贴她的额头,依偎之间,吐息缱绻:“我不在京中,你要好好保重。”
她抬头看向他眼底,轻轻点头:“我明白。”
谢怀琤不舍地伸手触了触她的面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擦过她唇角,随即很快地直起身来,道:“你该回去了。”
他松开手退开几步。姜清窈望着他,想到他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回京,前路迷雾重重,崎岖遍布,处处都是未知和不安,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阿琤,照顾好自己
。”
“我等你回来。”她眼波盈盈,柔声软语。
*
谢怀琤走后,宫中一如往常风平浪静。姜清窈每日同谢瑶音一道上学念书,闲暇时则望着窗外出神,心中想着,不知谢怀琤在江南一切是是否顺利。
日子照常流逝着,却始终没有浙东大旱的消息传入京城。姜清窈默默估算着,若是如谢怀琤所言,此时他应当已经开始设法采买粮食了。
她心中浮起忧虑,一颗心如坠了千斤重的巨石一般,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与此同时,以谢怀衍为首的部分朝臣开始频繁在皇帝面前进言,渐渐的,皇帝对修建水利工程之事有些不甚认可,便派人传旨给谢怀琤,命他察访完毕便可以尽快回京,不必停留太久。
然而谢怀琤却并未遵旨而行,反倒迟迟未曾启程归来。皇帝心存疑窦之下,顿时添了几分不满。
便在此时,一道急报传入京城。
浙东大旱。
一时间,皇帝顿时顾不上其他,急召众朝臣议事。核心要义,便是要对旱情有所研判,同时钦定人选,前去赈灾,安抚民众,避免出现动乱。
而这赈灾的人选,皇帝虽尚未明言,但朝中人人心中都如明镜一般。
姜清窈虽非朝臣,但受父兄耳濡目染多年,对时局也有所了解。往年,此等较为要紧的赈灾之事,除却皇帝亲自指定之外,几乎都会落到太子一派的身上。
自然,太子虽为储君,但朝堂之上也并非所有官员都是一边倒地拥护他的,亦有很多大臣是忠实的保皇派,只忠于天子。只不过多年以来,太子安分守己,皇帝也多加恩宠,所以这两方并不会针锋相对,大多数时候还算是和睦共处。
兹事体大,不出两日,皇帝便择定了户部周安及其他几位官员,命他们即刻启程前去浙东赈灾,务必要将此事做得妥当。
这道旨意并不令人意外,对东宫众人来说是司空见惯了的。
东宫议事书房内,谢怀衍悠悠然举起茶盏,嗤笑道:“说来也是好笑。我那五弟先前在父皇面前反复提起提防浙东大旱之事,我只道他想在此事上动什么心思。谁知,他却忽然领了去江南的差事,真是让人猜不透。”
周安笑道:“五殿下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实则胸中无半点筹谋,哪里比得上殿下运筹帷幄?如此也好,他既不在,也不会误了我们的事情。”
谢怀衍睨了他一眼:“你并非头一回做这等赈灾事宜,该如何做好,想来不须我多言了吧。父皇生平最重视皇家颜面和民心所向,你切不可让任何不利的讯息和言论传入他耳中,明白吗?”
周安心领神会:“臣明白。”
待幕僚们退下,谢怀衍的神色重归平静。他盯着手中的茶盏,唇角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内侍低声上前禀报:“殿下,谈先生来了。”
谢怀衍淡淡嗯了一声:“传他进来。”
一身深衣的谈天之低眉顺眼地走近,道:“殿下,臣近日又卜了新的卦象,特来向您回禀。”
“哦?”谢怀衍面上不见笑意,只沉沉地看向他。
*
再说赈灾之事。
从前,宣朝并非没有发生过如此次浙东大旱一样的灾情,次次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因此,周安等人自京城出发前往浙东时,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觉得那块沉甸甸的巨石卸去了一定的力道,不再如最初那样迫人。
然而,变故总是突如其来的。在周安等人尚未抵达旱灾最严峻的县城时,当地灾民便先一步掀起了暴乱。无数饥肠辘辘的百姓在昏沉与愤怒之下冲向了官府,闹得天翻地覆。
当皇帝得知此事时,尚未来得及惊怒,便听见回禀的臣子战战兢兢道:“......旱灾过后,百姓水米短缺,官府虽第一时间开仓放粮,但领赈灾粮的人鱼龙混杂,不少豪绅混在其中抢夺,致使许多穷苦的灾民反而得不到粮食。那些人抢到了粮后,又转手高价售卖,许多百姓因此而饥肠辘辘,再被一二有心人一撺掇,便闹起了乱子,围堵了官府。”
“若不是五殿下于此时率领众多人马赶到,带来了许多粮食,施放给百姓,救灾民于水火之中,把刚刚起头的暴乱压了下去,避免了危急形势的进一步扩大。只怕浙东当地的官吏便要以死谢罪了。”
皇帝刚刚提起的一股怒火凝在了胸口。他眸色转深,反问道:“五皇子?”
“朕派去赈灾的户部等人呢?”
那人回道:“周侍郎等人比五殿下晚到了一日。他们到达后,也第一时间随五殿下一道向灾民施放粥粮。从浙东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这些日子,各地已经安定下来了,官府也在尽全力安抚百姓。陛下请放心,不会再发生暴乱了。”
“现下,赈灾粮还够吗?”皇帝问道。
那人道:“五殿下先行赶到时,说还有一批粮食尚在运输路上,走的是水路船运,比马车快一些,想来这几日便能够到位。”
皇帝缓缓在御座上坐下,沉吟道:“他怎会去了浙东?”
只是眼下并不是追问此事的时候,皇帝没再多言,只命有关官员务必要盯紧赈灾之事。很快,周安等人的赈灾文书也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呈给了皇帝。
周安不愧是领过多次赈灾差事的人,虽然此次浙东大旱有些意料之外的状况,但他依然圆满而顺利地做好了后续种种事情,呈上的奏报也让皇帝龙颜大悦。
待浙东的旱情得到了彻底解决后,周安等人也陆续回到了京城。皇帝对谢怀琤所为只字未提,只对周安等人大加赞赏。
自然有心中不平的臣子欲要为谢怀琤声张,只是尚未出声,便忽见有朝臣脱列而出,直言要参五皇子擅专、假传圣旨和抗旨不尊之罪。
群臣哗然。
皇帝面色无波,道:“卿此言何意?”
“陛下命五殿下前去江南考察水文,五殿下却在完成此差事后没有立即返回京城,而是在未禀明陛下的情况下,擅自在江南地区以采购皇粮的名义大肆采买粮食。”
户部范绍听不下去了,出言道:“五殿下在江南之时便对浙东之地的情形有所了解,推断出将有旱灾发生。殿下担心一旦粮食短缺,百姓必生动乱,而若以赈灾名义采买粮食,必然会有粮商借机哄抬价格,如此便不利于大量囤积粮食。殿下这是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还望陛下念在殿下对赈灾之上有一份功劳的份上,不追究此等小错。”
工部祁慎亦道:“若非五殿下赶在周侍郎之前抵达浙东,携粮食而稳定了民心,只怕周侍郎所面对的便是愈加严重的暴乱。而五殿下却并未争抢功劳,自始至终默默无言。难道五殿下为浙东旱情、为黎民百姓所做的一切,不足以抵消那点‘罪名’?”
范绍和祁慎昔日皆是拜在林穹门下的。林穹桃李满天下,许多弟子都在朝中有不容小觑的官位,见状纷纷出言为谢怀琤鸣不平。弹劾谢怀琤的朝臣面色涨红,依旧不服气地立在原地,等着皇帝的裁决。
皇帝面无表情,只淡淡看向太子,问道:“太子如何看?”
谢怀衍抬眸,对上父皇那冰冷的目光,不知为何心底咯噔一声,忙道:“儿臣以为,五弟虽有疏忽之处,但也是为了赈灾之事,情有可原,功过相抵,请父皇宽恕他吧。”
而伫立在侧的谢怀琤低眸不语,对周遭的一切议论恍若不觉。皇帝的目光掠过众大臣,扫过他周身,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转瞬即逝。
他缓缓开口:“五皇子回宫后,第一时间便向朕请了罪。说来也巧,他所请的罪名,与卿所言一字不差。”
说着,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弹劾之人面色一变,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浙东大旱,民不聊生,竟生暴乱。朕自践祚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情状,愧悔惊痛,几欲罪己。难道众卿面对此等惨状,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忍吗?”
“若非五皇子未雨绸缪,事先有所准备,赈灾之事怎能如此顺利进行?而尔等却弃百姓的处境于不顾,竟以此弹劾五皇子,妄图让朕惩处他,居心何在?五皇子乃是此次赈灾的功臣,若朕真的如你们所言惩治了他,百姓会如何想?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朕?”
他重重一掌击在御案之上:
“真是岂有此理!”
那震颤之声惊得群臣顷刻间跪了满地。皇帝眼风如利剑,迅疾扫过那群试图弹劾的朝臣,只令他们战战兢兢,连声道:“陛下息怒!”
谢怀衍的脸色难看至极,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双拳紧紧攥住,耳边听着皇帝下了旨意,重赏五皇子,并令他散朝后前去御书房面禀赈灾与江南水文之事。
群臣尽皆俯首,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隐约意识到,从今往后,这朝堂之上,似乎真的要变天了。
第87章 对视 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散朝后, 谢怀琤谨遵圣旨,来到了御书房。
他先将自己在江南之地的见闻写成的详细文书呈给了皇帝,其中阐明了修建水利工程的利弊之处以及几处江河水域的规划问题, 其中见解鲜明,证据确凿,皇帝逐字看下来, 不由得频频点头。
“琤儿, 你是如何有把握敢在旱情尚未严峻之时便做出决断的?”皇帝问道。
谢怀琤恭声道:“儿臣反复研读了林师父留下的著作,并且亦请教了江南之地一些对天象和自然灾害有所研究的大师。儿臣想, 即便只有一线的可能,也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便擅作主张, 做了此事,望父皇恕罪。”
说着,他再度拜倒。
皇帝慈爱地笑着:“好孩子, 快起来吧。朕已经说过了, 恕你无罪。”
他说着,又道:“你在浙东这些时日,想来也积累了不少赈灾的经验,好好地历练了一番。若非你机灵, 从水路用船只运输粮食,只怕还无法解决那些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