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奉命,心中却有疑惑;宫中诸位娘娘们虽喜好风雅之事,但却甚少有愿意学吟诗之道的,这位娘娘果真与众不同。后来,我与娘娘虽只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却发觉她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一味温婉柔顺。她心中有绝不屈居人下的志向,即便身为女儿身,无法像男子建功立业,她也不肯整日沉迷于争宠之事,而是会想尽办法充盈自己。”
林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息不稳,禁不住咳嗽了起来,谢怀琤忙上前替他顺气。他缓了缓,复又笑了笑:“只可惜,你母妃故去得太早,又不知因何缘故惹恼了陛下,才会让你过了这么多年的艰难日子。你开蒙之时,我便觉得这孩子聪慧不已,神清骨秀,是个好苗子,对你寄予厚望。与太子不同,你的眼神更赤诚而专注,也更多了一份人情味。”
他出了会神,苦笑道:“太子殿下也曾是老朽的得意门生。如今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这些日子半梦半醒之间总是很怀念过往的一切。我昔日的学生们,不论是皇子,还是朝臣,不论是崭露头角,还是湮没无闻,我都很想再见一见他们。只可惜,东宫储君大约是已将我忘了吧。”
谢怀琤心中一酸,握住了老者枯瘦的手:“师父......”
“琤儿,”他露出淡淡的笑,“这些年,我拼着一股力,让你能够自由出入藏书阁,只盼着能对你有些好处。今日,得了你那句话,我便可以安心托付了。”
谢怀琤愣住:“师父此言何意?”
“那边墙上有一处暗格,你......你去打开。”林穹气喘吁吁地指了指不远处。
谢怀琤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那边。林穹的卧房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只在墙上挂了些字画。他所指的地方正是一幅画,谢怀琤犹疑地走上前去,却发现那幅画无法取下。
林穹没有作声,显然是让他自己找出其中的玄机。谢怀琤凑近了去看,缓缓触摸着画作表面和画框边缘,忽然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这幅画绘的是朝阳初升的情形,虽是日出,但并未使用多么秾艳的色彩,而显得极为淡雅。谢怀琤的手覆上那轮初升的红日,感受到那里有轻微的凸起。他试着按动了一下,却毫无反应。
谢怀琤微微蹙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试探着转动了一下。果然,那处圆形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旋转起来,移动到了一旁,随即露出画作后方的一小片墙面。
他屈起指节叩了叩,感受到里面是中空的。
身后,林穹轻轻咳嗽了几声。谢怀琤陡然明白过来,便按着他气息的顿挫,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墙面。
最后一记叩击后,墙面向内凹陷,露出一方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本册子。
“师父,这是......”谢怀琤看着眼前那本书册,震惊不已。
林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安心的笑:“老朽虽已致仕多年,但这双眼睛却一直看得透彻,对如今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也算是了如指掌。”
“如今太子稳居储君之位多年,他的势力和羽翼自然极其强大。但你要记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况且太子看似温文尔雅、光风霁月,实则身边聚集着一群居心叵测之人,多年来靠着所谓天象与命数之说博得了陛下的欢心,实则半点本事也无。”
林穹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那本册子,“你多年来默默无闻,毫无根基,如今想要投身这朝局之中,何等艰难。这些年我留心细察,加之众多学生都在朝中,消息算得上灵通,对一些位居要职的臣子有那么几分了解。”
他示意谢怀琤翻开那册子,继续道:“我凝神苦思,写下了这本名册。其中所提到的朝臣,经我多年旁观,皆是人品贵重、志虑忠纯之士,且并未完全投靠太子,而是持身中立,只问道义。其中不乏有执拗正直、敢当面与陛下争论之人,他们虽有时不懂变通,但本心不坏。这些人,你都可适时与之结交,并想法子招揽至自己麾下。”
“但你要牢记,这些毕竟只是我的看法。倘若你发觉某个人善于伪装,看似光明磊落实则阴暗狡诈,或是善于玩弄权术、邀买人心,不必尽信我的话,定要远离,否则只会害了你自己。”
林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顿时伏在枕上咳嗽了起来,谢怀琤手足无措地上前替他抚着背,却被林穹摆手推开。
“我原本只是觉得日子枯寂,便胡乱写些东西以作消遣。琤儿,你是个好孩子,既然你还念着昔日的情分,愿意来看我这一面,我索性便把它交给你了,”林穹道,“我想,倘若你能够得到那个位置,也算是我这个师父能为你做的最后一桩事了。”
“师父,可我......势单力薄,如何能与他相争?”谢怀琤面上显露出迷惘之色。
“琤儿,你很像你的母妃,我想,她那样一个不服输的人,一定教会了你许多吧,”林穹慈爱地微笑着,像从前那样温和地抚着他的肩膀,“为师相信,你能够做到。”
“师父......”谢怀琤眼底酸涩,泪意渐渐涌出,“求师父继续教我......”他说着,双肩颤抖,哽咽难言。
“好了琤儿,为师还有许多学生尚未见,你该回去了。”林穹拍了拍他的手臂。
谢怀琤看着眼前的老者,明白今日一见便是永诀。刹那间,幼时勤学苦读的回忆纷至沓来,师父宽严相济,该严厉时毫不手软,却也常常表露出慈父一般的温情。特别是在母妃去世后,父皇的冷眼、旁人的苛待让他痛苦万分,可师父却一如既往待他,于他而言,那是严寒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琤儿,难道为师的话你不听了吗?”林穹心中亦是难受,却不得不冷了脸色,催促着。
良久,谢怀琤缓缓起身,却是端端正正向着他行了一个大礼。
“师父放心,”他抬头,眼底依旧湿润,但眸光已然变得坚定,“我会拼尽全力得到那个位置,不会让您失望。”
第82章 生分 “姑且放他一马。”
谢怀琤睁开眼, 时隔多日,那种悲怆感依然挥之不去。他眼眶微微发红,低声道:“我不会辜负师父的期许。”
“窈窈, 我不会的。”他怔怔呢喃着。
姜清窈仰头看他,心中酸软,抬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柔声道:“我相信你。”
他茫然的眼神霎时间清明了不少, 随即收拢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两人相拥了片刻, 这才说起回宫后的要紧事。
“窈窈,”谢怀琤拨弄着她额前的碎发, “莫要忘了, 你我的关系在旁人——尤其是太子眼里,已经彻底失和,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淡淡一笑, 玩笑道:“切莫疏忽了, 让人瞧出破绽。”
姜清窈苦思冥想:“可究竟该找个什么由头呢?你并不是易怒的人,我也不是暴躁之人,如何才能吵起来?”
她拧眉思索的样子落在谢怀琤眼里,只显得很是可爱。他的心怦地一跳, 忍不住凑上前,气息拂过她面颊,只惹得姜清窈觉得一阵酥麻,下意识低头笑道:“你莫要离我这么近,怪痒的
。”
谢怀琤凑近,轻轻啄了一下她的耳垂。姜清窈如遭雷击,浑身一颤, 双颊立刻漫起无边无际的红晕,她羞恼地一抬手指着他道:“你——”
“窈窈,听我说。”谢怀琤敛了笑,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姜清窈愣住,顿时顾不上羞赧,想了想,道:“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对你太过不公?”
她抿唇:“此事原本就是假的,可你却还让我再添一把火,难道真的要把一切真相都烧个干净?来日,又该如何还你公道?”
谢怀琤轻轻摇头:“窈窈,公道和真相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不在意。即便所有人都不信我又如何?只要你信,我便心满意足。”
他道:“用此事作筏子最合适,既不会过于张扬显得刻意,又能让谢怀衍夙愿得偿,了他心事,更易令他相信。”
姜清窈知道,这是眼下最妥当的法子了,只能心中终究有些意难平。
“答应我,好不好?”谢怀琤凝视着她,声音放柔。
许久,她点了点头:“好。”
*
又过了两日,皇后一行所乘的马车终于到达了京城。接连数日舟车劳顿,连一向精力充沛的谢瑶音也疲惫不堪。
“窈窈,不用扶我,你也去歇着吧......”谢瑶音阖着眼,被姜清窈半扶半拽着回了寝殿。留守的宫人们早早便布置好了床帐被褥,熏了香,侍奉着公主躺下。
姜清窈替她掖了掖被角,正欲起身离开,却被谢瑶音一把扯住了一袖,顺势又坐了回去,问道:“阿瑶,怎么了?”
“窈窈,等我醒来......你一定要告诉我原因......你究竟为何和五皇兄......”一句话尚未说完,谢瑶音已然困得失去了意识,顿时变得无声无息,沉沉睡了过去。
姜清窈哑然失笑,轻轻掰开她的手,离开了内寝。
步出殿外,她站在廊下看了眼天色,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谢瑶音所问之事,正是她和谢怀琤商议的结果。果然如他们所料,这件事悄无声息地传扬开来,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传到太子耳中吧。
姜清窈心中莫名窒闷,也毫无睡意,便一路回了枕月堂,倚在窗下发呆。直到晚膳时分,她才重新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裳去了皇后那里。
南巡期间留在宫中的宫女正在向皇后禀报着在此期间的一切事宜。皇后抿着茶,半阖着眼,静静听着。
“……这些时日,贵妃谨守宫规,并无任何逾矩之举,确如她所言,日日禁足宫中自省。”
皇后淡淡摆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转而看向了姜清窈和依旧打着哈欠的谢瑶音:“这一路劳累,可曾歇息了?”
两人点点头。皇后又看向姜清窈,欲言又止:“窈窈,听闻你和五皇子闹了别扭,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二人向来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怎会如此?”
谢瑶音亦是好奇。
然而姜清窈却面色平淡,说道:“姑母不必担心,不过是一时半会话不投机,便拌了几句嘴。”
皇后知道她的性子,听她这么一说心中虽疑惑,却并未再追问,只道:“你们小孩儿家能有什么天大的矛盾?你与他乃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还是莫要因一点微末之事而生分了。”
姜清窈颔首答应,但对其中缘故却始终三缄其口。谢瑶音见状,也只道两人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争执,五皇兄看起来冷冰冰的,说不定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才惹恼了窈窈。否则,像窈窈这样好性儿的人,怎会轻易与人交恶?
然而接下来一连数日,她旁观者清,却意识到这两人不像是小吵小闹,倒像是彻底不相往来了。加之谢怀琤始终抱病在身,渐渐深居简出起来。姜清窈也再没有主动提及他一句。
虽然此事没有闹得人尽皆知,但至少与姜清窈较为亲近的几人都知道了她与五皇子因某些缘故而相看两相厌。
时光流转,盛夏时节格外令人心中躁郁难安。这一日午膳,太子谢怀衍来了永安宫,恭谨陪侍在皇后身边,细心周到。
“母后此次前去江南,一定目睹了许多美景吧?”谢怀衍笑着道,“儿臣身在京中,也不禁心向往之。”
皇后颔首:“江南风光宜人,陛下和本宫都很喜欢那里。”说着,她又忍不住轻微蹙眉:“只是陛下甫一回京,便染了恙,不知是不是南巡之行太过劳累的缘故。”
皇帝回京后,起初几日尚好好的,然而一夜过后忽然高热不退,只令众人吓得不轻,忙召集了所有太医会诊,最后说许是南巡累着了,加之在江上时吹了些风,回宫后又不曾好好歇息便忙于政务,才会如此。
皇后甚是担心。皇帝素来身子强健,几乎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她便奏明了太后,下旨令众妃嫔和皇子前来侍疾。
谢怀衍亦蹙眉:“儿臣今日侍疾,见父皇虽比前几日有所好转,但面色还是不佳,怕是还需将养不少时日。”
“如今你父皇病着,朝中政事皆托付于你,你忙于朝政的同时还要顾着侍疾和本宫这里,”皇后叹气,“衍儿,你辛苦了。”
谢怀衍忙道:“母后这是哪里的话?这些都是儿臣的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又道:“五弟的病也一直未曾好转。”
皇后道:“你五弟......原是因为在昀州时遇上了那样的意外,不知在那水中待了多久才被发现,寒气侵体,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因而才病了这么久。衍儿,若你得空,也去瞧瞧他吧。这孩子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
谢怀衍应道:“是。”
他说着,目光不动声色地向一旁看了看,发觉静坐一旁的少女在听见他提到谢怀琤时毫无反应,甚至还厌烦地皱了皱眉,面上流露出不悦。不过她掩饰得很好,那神色转瞬即逝,若不是自己恰好看见,只怕并不会发现这其中的秘辛。
见状,谢怀衍的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笑意。他当真很是好奇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待皇后去歇了午觉,谢怀衍起身告辞。踏出殿门时,他瞥见少女正斜坐廊下,把玩着宫女替她折下的花。
“表妹,”他缓步走了过去,“这个时辰怎么不去歇着?”
姜清窈见他过来,下意识想起身行礼,却被谢怀衍抬手止住:“不必多礼。”
她笑了笑道:“方才午膳后觉得有些积食,便在院子里走了走。这会子走累了,便坐下歇了歇。”
说话间,她手中那枝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着,衬得少女愈发眉眼娇艳。谢怀衍注视着她,眸光闪了闪。
他想到了什么,忽而微微一笑,道:“方才恍惚听阿瑶说了几句,说表妹似乎和五弟起了争执,如今竟是生分了?”
他显出为人兄长的宽厚来:“你二人自小相熟,想来必不会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定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好好说开了,免得伤了昔年情分。”
姜清窈面上的笑容褪去,冷冷淡淡地道:“多谢表哥好意,只是我断不会和那样的人再多说一句话。”
她态度如此坚决,谢怀衍好奇心起,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表妹素来温和,怎么也有如此气恼的时候?究竟是什么缘故?若表妹信得过我,不妨告诉我,我也可以劝解五弟几句。”
姜清窈迟疑半晌,似乎顾忌着什么,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多谢表哥关心,只是此事......恕我不便宣之于口。”
她向着谢怀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便悄然退下了。谢怀衍凝视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以他的手段,想查清实情并不是什么难事。不出半日,东宫的下属便详细向谢怀衍禀报了那桩事情的经过。
“......你是说,五弟明里暗里在表妹面前表示,他才是当年救她的人?”谢怀衍笑着,那笑容却阴寒至极。
下属躬身:“五殿下虽未明言,但句句皆是暗示。”
“那表妹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