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姜清窈垂眸,盯着那道清峻挺拔的身影与她的影子交织在一处,影子的边缘是柔和而模糊的,仿若笼上了一层虚虚实实的光晕。但,相拥的温度是真切的、不可忽视的。
他就那样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将她容纳在自己的阴影之中。
“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真话。”许久,姜清窈缓缓开口。
谢怀琤不疑有他:“什么?”
少年身上淡而幽微的薄荷冷香丝丝缕缕萦绕在鼻间,姜清窈忽觉眼眶酸涩,泪意几欲汹涌而出。
她咬住唇,下意识伸出手,用手指在虚空之中沿着他的样子勾画着,触摸着他的面庞。
“当初那个人......其实就是你。”
“对吗?”
第68章 交心 他不会再松开她的手。
身后陷入一片长久的安静之中。
姜清窈没有回头, 依旧盯着那映在脚下的影子,抑着嗓音里的颤抖,轻轻道:“那个将我从水中救出来的人, 是你。”
圈在她腰间的手蓦地收紧,却并未显露出强烈的压迫感,而是隐约透出些无措。他依旧沉默着, 只呼吸略微急促。
“掖庭的人说, 匆匆一瞥之间被什么饰物闪着的微光晃了眼,而恰好彼时只有太子在腰间佩着金珠, 因此所有人都认定那一定是太子;可是,你的玉佩上分明也有一颗。”
“......难道仅凭一颗金珠, 便能断言是我吗?”许久, 谢怀琤低沉的声音响起。
姜清窈轻轻挣开他的手臂,转过身,抬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迫使他俯下身来看着自己。她盯着他的眼睛, 道:“自然不单单是这个缘故。”
他被她的眼神所惑,下意识喃喃问道:“那你为何如此肯定?”
“或许你会觉得这很荒谬,”姜清窈苦笑,“因为我的感觉告诉我, 那个人绝不是太子。”
“虽然当时我因落水而失去了意识,但这些日子我屡屡梦见那时的情形,也愈来愈清晰地回想起那个人,”她望着谢怀琤,目光自他的眉眼一路向下,“我想,我没有猜错。”
“那日他的气息和力道, 和今日别无二致。”
“更重要的是,”姜清窈攥紧他的衣裳,“那日我问你,知不知道当年我落水之后,究竟是何人救了我。你的回答也让我心中有了怀疑。”
谢怀琤面上掠过一丝茫然。
她淡淡笑了笑:“我落水之事并没有广而告之,若你并未亲眼所见,只是近日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么你一定会率先问起我落水的情形和缘故,可你没有。你只是匆忙地说,你不知道救我的人是谁。因此,你只是想要刻意撇清此事,却忘记了掩盖好自己的异样。”
谢怀琤垂下眉眼,却没有再说出更多否认亦或是反驳的字句。他的侧脸被月色镀上了一层温软的光,显得格外柔和。
“窈窈,我——”他欲言又止,最后挫败地低下头,“我知道,以你的聪慧,迟早会看出真相。我自以为费尽心思地瞒住了你,谁知还是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是,那个人确实是我,”谢怀琤眸底泛起一丝伤怀,“我从江南回来后,从福满那里得知了太子之事。”
“既然是你,为何当年你不发一言?”姜清窈仰头看他,语气发急,“我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想找到那个救了我的人,可惜你却走得那样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至于我时常恍惚,想着当初是不是自己的梦魇。”
“因为,”谢怀琤低头,神色有些哀伤,“那件事前不久,母妃离世,父皇又那样绝情,我在宫中处境堪忧,人人都厌恶我,远离我,不会对我的生死有任何多余的关心。”
他撇开头,看向天上的明月:“就在父皇下旨褫夺母妃所有尊荣的第二日,我外出时被六弟宫中的内侍冲撞,那内侍出言不逊,肆意嘲讽,恰好被曾与母妃交好的乐嫔娘娘撞见。她恼怒不已,出言呵斥了内侍,又宽慰我,派人送我回宫。那时乐嫔娘娘尚未被母妃的事情影响,父皇对她也算是宠爱。可她......竟丝毫不顾及自身,在自己圣眷正浓时毅然出言为我和母妃求情,进而触怒了父皇,被废黜去了冷宫,没多久便抑郁而亡。”
姜清窈惊愕不已。她先前从未了解过此事的细节,只依稀听说过那位乐嫔娘娘失宠后便郁郁而终。原来,她竟是如此才为自己招来了祸患的。
“是我......是我害了她。我不仅害了母妃,还连累了无辜的乐嫔娘娘因此而丧命,”谢怀琤仰起头,眼底一片湿热,双手紧攥成拳,青筋毕露,“乐嫔娘娘弥留之时,我拼命冲开冷宫侍卫的阻拦,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她说,她的选择与我无关,不过是放不下从前的情分。她心中的道义与良知也不允许她对此漠不关心。”
“她让我好好活着,便是对母妃和她最大的安慰。”谢怀琤微微哽咽,双肩一阵颤抖,姜清窈心头凄楚,慢慢伸手抱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自那之后,宫中再无人敢为我求情。甚至,曾念着母妃昔日提携之恩的宫人不过是按时给我送来了份例,也被父皇责骂。我俨然便是个不祥之身,会连累所有与我相关的人。”
“所以,你救了我后,没有声张,而是很快便离开了?”姜清窈轻声问道。
谢怀琤点头:“是。窈窈,我们自小一处长大,我明白你的性子。若你知道救你的人是我,你一定会向母后求情,求她设法改变我的处境。可如此一来,必然会让父皇龙颜大怒。我不能这样自私,否则只会害了母后和你。”
他扬起一个凄凉的笑:“你们的人生不能被我所影响。我没了母妃,本就没了念想,左右不过是勉强活着,只留着一口气罢了。可你们不一样。窈窈,你......本不该与我再有任何牵扯的。你就如天上月,皎洁而不可亵渎;而我则是那污浊尘泥,满身狼狈,卑微低贱。”
“不,”姜清窈踮起脚尖,用力搂住他的颈,“不要这样说。在我心中,你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郎。”
“那些事情从不是你的错,你不该如此自苦,”她的唇轻轻在他耳畔一张一合,暖融融的吐息攀上他被夜风吹拂得有些僵冷的侧脸,好像在用力温暖着多年前那个黯然落魄的少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过去了,以后我会陪着你。”
“我知道,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扭转陛下的心意,但却不单单是为了自己,”她道,“你还想借此让陛下有朝一日能够重新下旨恢复秋妃娘娘昔日的尊荣地位,抹去秋妃娘娘从前所受的委屈和苛待,让她能够彻底瞑目。”
“会的,你的心愿都会实现的,”姜清窈柔声道,“陛下如今对你已经大有改观,若是能够彻底解开他心中的芥蒂,何愁没有那一日?秋妃娘娘在天有灵,也会保佑你事事顺心的。”
迟迟不见他言语,姜清窈抿唇,缓缓放开他,想要去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然而她刚一动作,便被谢怀琤猛地扯进了怀里。他按着她的后脑,迫使她紧贴自己的胸膛,让她能够愈发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
“知我者
,窈窈也,”许久,他长叹一声,好似在将过去所有悲怆消沉的情绪尽数吐露,语气随即变得释然和珍重,“但我的心愿,依然不止这些。”
话至此处,他却骤然止住了,仿佛用尽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再说下去。
可姜清窈却隐约懂了他的意思,心中登时涌动起了热流,甜蜜、忐忑、憧憬、不安相互糅合。
“窈窈,我之所以瞒你,是因为我怕以你的性子,会想着如何替我周全,将应得的一切还给我,可这样做势必会与太子的意图背道而驰,我不愿看你身陷险境,”谢怀琤松开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平安,我便是一辈子守着这个秘密又如何?”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他低声道,“我不会眼睁睁放你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些不确定的风波。窈窈,让我们共同保守着这个秘密吧。”
“在太子面前,我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我会让他以为,谢怀琤得知现状,自知无力抗衡,因此只会接受这一切。”
姜清窈心头一热,说道:“那么,我会让太子以为,我对他救了我之事深信不疑,从此对他感激不尽,愈发注重维系与他的表兄妹之情。”
两人相互注视着,唇角不约而同露出一抹淡淡而会意的笑。
“答应我,这将是最后一件你主动瞒着我的事情,”姜清窈揪住他的衣袖,微微使了些力,“以后,你要时时刻刻想起,我在你的身边。即便是困境,即便很艰难,也不许你独自承受。”
“好不好?”她问。
心尖软得一塌糊涂,如同裹上了一层又一层蜜糖,浓稠得难以化开。谢怀琤喉头酸楚,柔声道:“好。我答应你。”
即便往后的路途险象环生,荆棘遍布,他也不会再松开她的手。
月色朦胧,两人相偎依着不愿分开。少女发簪上的明珠泛着柔和却又不容忽视的光华,便如他们心中的念想一般,虽处暗室,却注定不会熄灭。
*
草长莺飞,春意软浓。
许是春光和煦,皇帝的心情亦很不错。虽非年节,他却破例吩咐办了场宫中家宴。宫中众人许久未聚在一处,加之这些时日又发生了不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再度围坐在正华殿内时,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若有所思。
帝后分坐上首,其余人则按着品级和序齿坐在下首。
姜清窈抬头看去,众妃嫔的头一位依然是贵妃,只是今日的她虽盛装打扮,却俨然没了从前的气度,而显得心神不宁。
而另一侧的六皇子,则如霜打的叶子一般,无精打采地坐在最末,再也不敢像除夕时擅自恃宠而骄,抢占了原本属于谢怀琤的位置。
看来,谢怀琤重得皇帝欢心,这母子二人则黯然失色了许多。
她没有去看谢怀琤,而是克制地收敛目光,只静静盯着自己面前的桌案。上首,皇帝笑着饮了几杯酒,道:“朕前几日同皇后商议了今春的南巡之事,正好今日家宴,便一并告诉你们。”
他放下酒盏,道:“朕打算下月启程,沿江南水路而下,考察沿岸民情民意,暗访官员治理之状。江南水患刚刚平息,生民受苦,虽有朝廷抚恤,却不能止于此。朕实在放心不下那里的河工水利,一定要亲自前去阅视一番,也为了往后莫要再有如此灾祸。”
江南?
那正是......秋妃的故乡。
第69章 并蒂 “怀琤哥哥。”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 声音略略低沉:“江南灾患刚刚平息,朕也不想劳民伤财,因而此次出巡一切从简, 沿途接驾的官员也不得太过奢靡。朕当以孝治天下,此次南巡也是为太后尽孝,令她老人家能够出宫赏景。”
皇后应了声, 问道:“陛下, 此次随驾的人选不知如何安排?”
皇帝沉吟着,一时间没有出声。
众人亦一片寂静, 神色各有不同。
许久,皇帝才淡声道:“朕虽出巡, 朝政诸事却不可耽搁, 太子留京监国。”
谢怀衍神色微微一凝,起身道:“儿臣遵旨。”
“后妃之中,皇后自要同行,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位妃嫔, “贵妃——”
以往圣驾离京出游,总少不了贵妃伴驾。这些日子她虽不得圣心,但皇帝毕竟顾念着旧情,又见她形容憔悴柔弱, 更显得楚楚动人,一时心软,道:“贵妃也随朕一道吧。”
出乎意料的,贵妃盈盈拜倒,道:“陛下,这几日颂儿总有些发热,臣妾放心不下, 不如便留下好生照料他。臣妾也能借此居宫静修,为陛下祈福。”
皇帝看向六皇子,果见他神色恹恹,便道:“既如此,你们母子二人便不必随行了。”
他用下巴点了点三皇子和谢怀琤:“诸皇子中,壑儿、琤儿随驾。”
三皇子性情闲散,向来不参与政事,只爱游山玩水,因此皇帝每每出巡都会命他随行,众人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而只会对另一个人再度咋舌。
谢怀琤面沉如水,嗓音平静,谢恩道:“儿臣遵旨。”
皇帝看着他,不自觉地又露出几分怅惘:“朕将此次南巡的第一个地方定在了凌云镇附近,那儿正是你母妃的故乡。”
天子这样旁若无人地怀念起了一个已故的妃子,语气那样缱绻而哀伤,除皇后和贵妃外,其他妃嫔都忍不住面露惊异。她们不曾想到,皇帝厌弃了秋妃这么多年,连她死后的哀荣都尽数褫夺,分明是对她痛恨至极,如今却又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念着她。帝王之心,果真如此难以揣测。
皇帝一向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不会沉湎男女情事,也将后宫与前朝分得很开。而此次,他对南巡此事的决断竟能受到秋妃的影响,甚至还要亲自去一趟她的故乡,
与此同时,一向不声不响的五皇子也破天荒地被允许随驾南巡,显然这都代表着皇帝对秋妃的回心转意和缅怀思念。看来,多年过去,斯人已逝,皇帝还是没有彻底遗忘这个女人。
皇后面色无甚波动,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下首的贵妃依旧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只唇角抿出的弧度格外冷峻;而一直低眉顺眼的怡嫔,闻言只安静地低下了头。
皇帝抬手揉了揉额角,向皇后道,“至于其他人选,就由皇后做主吧。你拟好了名册,再来回朕。”
“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尽快择定。”皇后道。
交代完此事,皇帝好似了却了一桩心事,家宴也随之到了尾声。他懒懒地吩咐道:“衍儿,琤儿,随朕回启元殿,朕有话要同你们说。”
皇帝传谢怀衍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这向来天子离京,临行前总会有许多话要交代。只是从前,太子几乎都会跟着圣驾一道出京,甚少有这样被留下的时候。
谢怀衍站起身,目光阴沉沉地看向谢怀琤,在即将对上对方的眼神时,又很快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脸:“五弟,请。”
待皇帝离开,六皇子不情不愿地挨到了贵妃身边,小声道:“母妃,我分明没有病,为何不让我和父皇一道去南巡?母妃,您便求一求父皇的恩典,允我——”
“闭嘴!”贵妃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凌厉的眼神吓得六皇子一阵瑟缩,顿时不敢再多说,只能闷闷不乐地噤了声,嫉恨地盯着远去的谢怀琤。
*
几日后,皇后将拟定的名册禀报了皇帝。
除了谢如婉外,皇族之中参与此次南巡的便只有二公主、四公主、荣安郡主,姜清窈亦在其中。而与谢如婉交好到形影不离的傅宝吟,此次也因身体抱恙而自请离宫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