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色惊疑不定,暗自交换了眼神,不明白为何皇帝会对着一块玉佩露出这样怔忡的神色。各人的目光在谢怀琤与皇帝身上轮番扫视着,一时间有些唏嘘。没想到这一向不受待见的五皇子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更没想到皇帝即便亲眼目睹了他护驾,却还是毫无反应。
皇帝迟迟没有作声,只是怔怔地瞧着那玉佩,用手指细细摩挲着表面,动作轻柔又小心翼翼。他端详了许久,又拈起那红绳。红绳边缘已经有些褪色,但打出的络子花样却依旧精巧,显然是极其用了心思的。
那针线的走势和花色,曾是他最熟悉的。他立在原地,身子僵硬犹如石柱,脑海中盘旋着几日前闲话时西凌王妃随口提起的往事,心尖仿佛被汹涌潮水不断冲刷着,难以平静。
皇帝握紧玉佩,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张面孔,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仔细回想起来,那双眼睛也曾专注而认真地望着自己,她的一颦一笑、一语一句,都曾为自己而发。
而这块有特殊意义的玉佩原来一直被她珍藏着,并且戴在了他们的儿子身上。皇帝只觉得那又悲又喜、怀疑与确信交织的复杂情绪不断冲击着心头,他的嘴唇有些颤抖,迫切地想要确定一件事。
不远处,六皇子脸色惨白,丝毫不见方才的得意,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手一松,弓落了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想作弄谢怀琤一番,为何父皇忽然悄无声息出现,射出的箭怎么偏偏就冲着父皇去了呢?
眼看着皇帝只垂眸看着那枚玉佩,而对谢怀琤方才之举视而不见,他壮着胆子上前请罪:“父皇饶命!儿臣......儿臣只是在与五皇兄比试,然而技艺不精,才会射偏了箭。儿臣万万不敢冒犯父皇!”
他想,父皇素日对他很是疼爱,今日之事纯属无心之失,只要他好好地认了罪,再不动声色地将罪责推到谢怀琤身上,兴许父皇便不会再计较。毕竟,父皇只要一看到谢怀琤,便会无比厌恶,而对其他人格外宽宥。
虽说谢怀琤舍身为父皇挡了那一箭,但以父皇的性子,难免会觉得这人刻意讨好邀宠,说不定会更加恼怒。
六皇子想着,一颗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战战兢兢地走近,却见皇帝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此刻,谢怀琤已经站起了身。他方才从高处跃下,腿脚处的伤势似乎又加重了,整个人有些趔趄。他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颤巍巍地俯身,声音沙哑:“请父皇恕罪。”
那句话仿若一粒石子落入沉寂的水面,激得皇帝猛然回神,原本空泛的目光缓缓收拢。他这才看向六皇子,淡淡道:“颂儿,你这鲁莽的性子也该改一改了。”
六皇子忖度着语气,心知父皇并未动怒,当下安心了不少,乖乖地低下头,小声道:“儿臣记住了,往后再不会这样了。”
皇帝没再说什么,只握住玉佩,转身便往猎场外走,同时吩咐身畔的内侍:“传旨下去,明日启程回京。”
“遵旨。”
圣驾毫不留情地离开,留下谢怀琤孤独而伶仃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冷。明明是他没有片刻犹豫地纵身上前,不顾自己的伤势护驾,挡住了那支箭,到头来却没有得到皇帝一句问候,哪怕是一个怜惜的眼神也没有。而罪魁祸首六皇子却凭着那几句话,轻易便被赦免了。
谢瑶音面露不忍。她虽然一向对父皇敬若神明,但此刻也觉得他太过冷血,同时也意识到,原来父皇对五皇兄的厌恶已经如积年冰雪,再难消融。
“窈窈,”她扯了扯姜清窈的衣袖,“明日回京,我们早些回去整理行装吧。”
姜清窈犹豫了一下,正想上前同谢怀琤说几句话,却见他已经抬起了头,面色与往日无异。
六皇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顿时又得意了起来,再度走到了谢怀琤面前,压低声音笑道:“难为五皇兄了,竟还使出了苦肉计。可惜啊,你真是白费心思了。”
谢怀琤并未动怒,只是微微一笑:“我自然没有六弟这般愚钝。”
“你什么意思?”六皇子面色一变,登时大怒,“谢怀琤,你敢骂我?”
他说着,上前便欲同谢怀琤理论。谢瑶音见势不对,立刻喝道:“颂儿,你要做什么?”说着,她一把揪住了六皇子的衣领,强行把他带离了。
余下众人用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向谢怀琤后,便各自离开了。姜清窈想要唤住谢怀琤,却见他并未多看自己一眼,便一瘸一拐地走了。她站在原地,心中酸楚。
那支箭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姜清窈叹息一声,情不自禁上前捡了起来。不知谢怀琤面对那支射出的箭时,心中究竟想了些什么呢?
她轻轻摩挲过箭尖,忽然觉得指尖有些湿润。
姜清窈心头一颤,忙对着朦胧月色仔细看去,却发现那赫然是一丝血迹。
她再看了眼箭尖,这才发觉那里残留了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想到方才谢怀琤捂住胸口时那隐忍和沉默的样子,姜清窈恍然。原来那箭即便没有伤及更深处,但终究还是穿破了衣裳,擦伤了他。可他却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痛楚。
她心中顿时忧急起来,便加快了步伐往营帐处走去。
姜清窈先回了自己的帐子,嘱咐了微云几句。
“姑娘,这么晚了,您还要去看望五殿下吗?”微云有些担忧,“若是被人瞧见了,怕是不妥。”
姜清窈默然良久,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心中有许多疑惑想问问他。况且......我担心他的伤。”
微云欲言又止,最终只能点了点头。
月明星稀,夜风拂面。姜清窈停在了谢怀琤的帐子外,迟疑片刻,抬手轻轻扣了扣。
她正欲出声,却听帐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姜清窈略微迟疑了片刻,抬手掀开了帐帘。
刚一迈步进去,她便闻到了淡淡的药味,举目四望,一时间却没有看见谢怀琤的身影。帐内右侧摆了一架屏风,隔绝了视线。
姜清窈定睛一看,发觉屏风后隐约显出一个人影,似乎正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昏暗的烛火随着她靠近的步伐而摇曳起来,他似有所觉,淡声道:“进来吧。”
姜清窈心中叹息一声,没有多想便走上前去,道:“殿下,你还好——”
她边说,边向屏风旁走了过去。然而,当姜清窈看清眼前的情形时,未完的话音却滞在了喉咙中。
她怔然立在原地,一时间僵住。
第47章 滚烫 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
屏风后的人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瞬, 本能地起身,却又顾及到自己的情形,匆忙之中来不及遮掩, 只能仓促扯过一件外衣,略显慌乱地站起身,正迎上了她惊愕的目光。
少年外袍已褪, 只着一条墨色绫裤, 宽阔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身尽数裸露在外。他的身形并不巍峨壮硕,但肌肉线条分明, 蕴藏着沉默却勃发的力量。他手中拎着一件外衣,尚未来得及披上, 见状只能无措地垂下了手。
姜清窈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双颊蓦地浮起恼人的热意。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却只能竭力让自己的目光从眼前人的身体上移开, 伸手扶住屏风闭了闭眼冷静了半晌。
再睁开眼,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地丢下一句“抱歉”,便急匆匆地转身往外走了几步, 背对着屏风站定。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簌簌声,姜清窈一颗心怦怦直跳,默默听着他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她却依然没敢转身,只讷讷道:“殿下,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正在......”
谢怀琤尚未出声,便听见帐门处传来声响, 福满快步走了进来,道:“殿下,这——”
他一语未了,愣愣地瞧着眼前的情形,愕然道:“......姜姑娘?”又看了眼她身后:“殿下,你们这是——”
姜清窈面上愈发滚烫,刚想出言解释,便听身后人道:“你先下去吧。我与姜姑娘有话要说。”
福满克制地看了两人一眼,面上浮起恍然大悟的神色,忙应了一声,利落地退了出去。一时间,帐内又安静了下来,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姜清窈僵硬地站在原地,双手揪住身侧的衣裳,屏住呼吸。
她低着头,盯着地上被烛火映照出来的影子,看着那人一步步走到了身后,却并未急着走到她身前,而是略站了片刻,这才道:“你这是在面壁思过吗?”
他语气轻松,带着隐约的笑意,姜清窈听出了些许年少时的气息,一时间一阵恍惚,犹豫着问道:“殿下此刻是否......衣着完整?”
谢怀琤顿了顿,道:“你回头看一眼便知。”
姜清窈迟疑半晌,缓慢转过身去,却正对上了少年黝黑的眸子。他眼眸噙着笑意,深深地望着她,嘴角轻微勾着。
她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发觉他已经披上了外袍,将方才裸露的皮肤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才松了口气,却依然有些
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道:“方才......对不住殿下。”
谢怀琤道:“我以为是福满,因此才没有披上外衣。论起来,也是我在你面前失礼了。”
姜清窈抬手抚了抚滚烫的面颊,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却见谢怀琤已然向一旁的矮几走去,亲手为她斟了茶,道:“请坐吧。”
她跟过去坐下,双手接过茶盏抿了口,思绪逐渐回笼。
谢怀琤在她对面,眉眼低垂,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空茶盏,神色幽暗难明。姜清窈见状,轻声问道:“殿下的伤要紧吗?”
他微微一愣,抬头看她。
姜清窈道:“我捡起了那支箭,发觉箭尖上有一小片血迹。”她凝视着他,声音愈发轻柔:“殿下,虽然你方才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但你到底还是被那箭矢所伤,是吗?”
她说着,情不自禁看向他胸口,似乎想要透过那衣裳看一看内里的伤口。他被那目光烫到一般,不自在地转开了头,声音涩然:“......只是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
姜清窈沉默着,慢慢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放在了他面前:“这是上回殿下赠我的伤药,如今我的伤已痊愈了,我想,还是殿下更需要这药。”
谢怀琤看着那瓶药,抿了抿唇没作声。
许久,姜清窈才低声问道:“为什么?”
谢怀琤怔了怔,故作平静地道:“他毕竟是我父皇,为他挡一箭也是理所应当。”
姜清窈定定地望着他,那盈盈妙目透出的目光让他顷刻间觉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被她看破,无所遁形。
他放在几案上的手无措地握了握,本以为她会质疑自己的话,却听她问道:“这几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或者,殿下遇到了什么困难?”她认真地看着他,“当初我既然许诺了殿下,倘若有什么我能够做到的,殿下大可以告诉我。或许,有我能够帮得上的地方。”
谢怀琤的心仿佛浸了水的棉絮,虽然沉重,却也被那汩汩暖流熨烫得酸楚而柔软。她果然这般聪慧,能够准确地体察到自己心中所想,与自己心有灵犀。
他本该高兴的,但却还是硬生生抑住了语气。兹事体大,在他没有完全把握之前,绝不会轻易将她牵扯进来。
思及此,谢怀琤抬眸看她,轻轻笑了笑道:“放心,你的话我一直记着。来日那桩心愿想要达成时,我一定会亲口同你言明的。”
姜清窈听着他的话,似乎已有了主意,只是不便此时道出。她点点头,没再追问,目光一转,却看见那边桌案上摆着一只锦盒,里面装着一块玉佩。
她微怔,问道:“那是......王妃赠给殿下的玉佩吗?”
谢怀琤颔首。
“那今晚那块玉佩......”姜清窈默了默,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谢怀琤没有遮掩,平淡道:“那是母妃留给我的。”
他言止于此,姜清窈却明白了。难怪皇帝会在看到那玉佩时出现那样大的情绪波动,想来他也认出了那是秋妃的遗物。
只是不知这玉佩究竟有何等深意?否则,以皇帝昔日对这对母子的态度,他不该有那样神伤的样子。姜清窈看向谢怀琤,却见他的神色也有些怔忡,似乎在为某件事而思潮起伏。
她心知今晚之事一定不是意外,只是谢怀琤为何会忽然一改往日沉默的样子,破天荒地在皇帝面前这样做,以及那块玉佩到底能有何作用,却不得而知。
姜清窈知道,谢怀琤不是会因一时冲动便做出一些事的人。他既然迈出了今日这一步,就代表着他心中一定有了谋算。她不愿多问,唯恐触及了什么秘辛,便轻叹了一声,想着还是问几句他的伤势如何了。
谢怀琤回神,摇头道:“无碍。”他说着,伸手拿起了那个小药瓶。
姜清窈想着他应当要上药了,便起身道:“那就不打扰殿下了。”
谢怀琤没作声,只沉默地转到了屏风后,准备上药。姜清窈想到方才那一幕,不自觉地脸颊发热,转过了身去。
她听着衣裳布料相互摩擦的声音,混着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愈发有些不自在,正想离开,却冷不防听见屏风后传来一声极压抑的痛呼,随即是药瓶落地的闷响。
姜清窈一惊,忙回身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投在屏风上的那道身影一动不动,许久,她才听见谢怀琤低哑的声音:“……没事。”
然而这句话刚一出口,姜清窈便清楚地看见他身子一晃,抑制不住地一个趔趄,砰的一声撞在屏风上,震得屏风险些倒地。
她有些慌乱,想也没想便疾步朝着谢怀琤那里走了过去。
绕过屏风,她再度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谢怀琤略有些狼狈地席地而坐,衣衫敞开,露出胸前的伤。他正艰难地半举起手臂,想要拆下那包裹着伤口的纱布。或许是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时扭伤了,他刚一动作,便抑制不住地嘶了一声,随即无力地垂下了手。
那纱布下不断渗出的血迹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看来,他的箭伤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轻。姜清窈只觉得心尖被揪住一般生疼,来不及多想,便上前道:“殿下,我扶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