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晌不语,负在身后的手交握着,指尖缓缓摩挲着,唇角渐渐扬起笑意:“你我既是表兄妹,便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
谢怀衍顿了顿,又道:“既如此,便不打搅表妹了。”说着,他便转身离开了。姜清窈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这才回了帐子。
歇了个神清气爽的午觉起来,她正对着铜镜梳妆,谢瑶音便兴冲冲地进来,说道:“窈窈,咱们去猎场吧。皇兄他们正和西凌的世子并几位青年在切磋呢。”
姜清窈见她兴致勃勃,不自觉地也扬起了笑,道:“好。”
西凌的人,不论男女,几乎都有一副好身手,骑马射箭不在话下。而宣朝近年来逐渐改变了昔日的重文轻武之风,朝中和宫中都对武事极为重视。皇帝正是出于此种考量,才会趁着此次春猎与西凌共同促成了不少几场切磋和比试。
他不愿看到皇室和世家子弟们浑身惫懒,整日只好声色,岂不都成了软骨头。
正因如此,今日的射箭之试,皇帝吩咐了所有青年儿郎都要参加,不可推脱。
她们到猎场时,场上正在比试的是赫连重骁和谢怀琤。两人并肩而立,面对着箭靶,手持弓箭,瞄准靶心,射出一支支羽箭。姜清窈看了眼一旁正在计数的宫人,不禁道:“世子与五殿下难分伯仲。”
谢瑶音看了半晌,也讶异道:“世子的射术这般好倒是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五皇兄也——”说至此处,她忙止住了话头。
姜清窈明白她的意思。没想到谢怀琤经受了这么多年的磋磨和冷遇,居然还能养成这么一副好身手,确实令人惊讶不已。
从前,皇帝厌恶他,宫中其他人自然也上行下效。克扣他的饮食与用度自不必说,就连最初,他每日念书上课时的书本和笔墨都是最低等的。而武学课上,留给他的弓箭和马匹永远都是旁人挑剩下的。即便如此,谢怀琤却依然没有落后其他皇子半步。
后来,那位素来正直古板的林老先生不愿看这样一个秉性聪慧的皇子一步步被打压折磨,便替他撑腰,为他做主,甚至不惜当面向皇帝谏言。他德高望重,门生遍布朝野,皇帝不得不对他尊敬有加。正因如此,谢怀琤的处境才渐渐有所好转,能够和其他人一样正常地进学。
姜清窈想着,透过重重人群看向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许久,他似有所觉,蓦地回过头来,恰好与她的目光对上。灿烂日光倒映在少年眼底,柔和了他面上凛冽的寒意。
片刻后,他若有若无地弯了弯唇角,转瞬即逝。
姜清窈屏住呼吸,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因他而剧烈不息。
两人又比试了片刻,谢怀琤拱了拱手道:“世子见谅,我前几日的伤还未曾痊愈,不敢太过用力,世子容我暂歇片刻。”
赫连重骁本就对几日前的事情心怀歉疚,认为自己亦有责任,闻言忙道:“殿下请便。”
谢怀琤这才缓步下场,在一旁休息。他走动时有些一瘸一拐,又活动了一下手臂,蹙眉低低地呼出一口气,看起来似是牵动了伤口。
他俯下身子整理着袍角,身旁落下一片黑影。
六皇子懒洋洋地在他身边坐下,活动着手腕,看向谢怀琤,嗤笑道:“五皇兄不是骁勇得很吗,怎么那日骑个马也能受伤?”
谢怀琤不语,抚平袍角的褶皱后缓缓直起身,目光只看向场上正在比试的几人。从前,他面对冷嘲热讽总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屡屡让六皇子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愈发恼怒。
就在六皇子以为他依然会如往常那样沉默不语时,谢怀琤忽然开口了。
他淡淡道:“我远不及六弟多了。”
他的语气分明是平静的,偏偏六皇子却听出了嘲讽的意味,顿时横眉冷目道:“你什么意思?”
谢怀琤扯了扯唇,只道:“六弟今日身子大好了吗?”
六皇子一口气堵在胸臆之间,正欲发作,不防却听见了这么一句关怀的话,不由得愣住,随即防备道:“与你何干?”
此时,场上的切磋就快要结束。谢怀琤提步便走,似笑非笑的话语落在风中:“既然好了,切莫再如那日赛马前犯了什么水土不服之症一般,误了今日的比试。”
“论起这躲懒的本事,我自比不上六弟多了。”他扬了扬唇,留给六皇子一个背影。
“谢怀琤!你——”六皇子听清这几句话,顿时气得满面通红,咬牙切齿。他没想到,自己那点小算盘全被识破了。
确如谢怀琤所言,六皇子压根不是什么水土不服。他素来疏懒,不喜骑马射箭,只喜坐着轿辇,由宫人抬着走。平日在宫中,他对武学课向来是敷衍了事,宁愿躺在榻上听曲吃点心,也绝不肯松松筋骨。
武学课的夫子燕辙年轻不经事,起初还想严格要求他一番,却发觉六皇子仗着身份,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眼里。日子久了,燕辙也不愿自讨没趣。
而六皇子来到猎场后,起初觉得很是享受,过了两日后便厌倦起来,偏生又安排了那场赛马,大宣此次前来的青年儿郎纷纷参与,他身为皇子,自然不好意思临阵脱逃。
可六皇子虽骄横,却也有自知之明。他明白以自己那拙劣的马术,真的上场比试了,只怕连西凌的孩童都不如。他虽无甚本事,却极爱面子,断不肯在外邦面前丢尽颜面,更遑论事后还要被父皇和母妃斥责。
旁人也就罢了,他一想到自己连那个卑微低贱的谢怀琤都比不过,心头的嫉妒和不甘便如野草一般疯长。因此,六皇子便假装身子不适,并且软硬兼施逼迫太医替他隐瞒,从而心安理得地在帐子里歇息,不必前去参与比试。
知子莫如母。贵妃很快看穿了他的诡计,不禁大为光火,狠狠斥责了他,喝令他今日必须要出现在猎场。
“我怎么养出了你这样不成器的儿子?你瞧瞧你五皇兄,他不知用了什么本事,竟哄得西凌王妃对他格外看重。眼看着你父皇对他的态度也有所好转,再看看你呢?你这窝囊的模样,连他也比不上了。”贵妃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眼前的谢怀琤又用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戳破了自己的伪装,六皇子想到这里,烦躁地扯着衣袖,狠狠跺了跺脚。
一股无名怒火自心头燃烧起来,他忍不住几步追了过去,余下的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谢怀琤!你别自以为是了,难道我真会比不过你?凭你这样卑微的身份,也配同我相提并论?”
谢怀琤顿住步子,回头看他,神色却并不见怒气,只含着凉薄的笑意。远处的赫连重骁疑惑地摸了摸耳垂,问道:“不知六皇子殿下说了什么?”
他身旁的侍从同样摸了摸耳朵,迟疑道:“我似乎听见那位殿下向着五皇子殿下说到了‘比试’二字。”
赫连重骁恍然大悟:“想来是他们兄弟二人想要切磋一番。既如此,快准备好弓箭,让场上的人都退下去吧。”说着,他向着缓步行来的谢怀琤问道:“五殿下,六殿下是想要同你比试吗?”
谢怀琤尚未答话,身边几个听懂了宣朝话的西凌人已经争先恐后吆喝了起来:“大宣的两位殿下要切磋箭术了!”
西凌人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因此并不觉得这样嚷出口有何不妥,只想着为两人助兴。然而六皇子听了,登时恼了:“这是我与谢怀琤之间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他说着,转身便欲离开。然而此时,猎场中央的西凌众人纷纷退开,让出了一大片宽阔的空地,并将目光齐齐投了过来。
谢怀琤活动了一下手腕,偏头看向六皇子,问道:“不知六弟是否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此话一出,六皇子顿觉骑虎难下,不由得咬牙:“你——”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谢怀琤冷冷地掀了掀唇,声音轻到只有两人能听见:“若是不敢,直说便是,我自不会勉强六弟。”
这句话便如火上浇油一般,六皇子本就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闻言气血上涌,张口便道:“比试就比试,难道我真的怕你不成?”
谢怀琤倏而微微笑了,做了个手势:“六弟,请
吧。”
六皇子冲口而出那句话后立刻便后悔了,然而话已出口,又有这么多人瞧着,他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沉着脸随谢怀琤走上前去,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
“咦,六弟这是要做什么?”谢瑶音诧异的声音拉回了姜清窈的注意。她定睛一看,居然看见六皇子跟在谢怀琤身后走向了猎场正中央。
“六弟这是转了性?”谢瑶音看着六皇子转动着手腕,随后接过侍从递来的弓箭。姜清窈微微蹙眉,总觉得这副情形太过不寻常。
她看向谢怀琤,不知他为何会和六皇子有这般牵扯,却见他已然朝着箭靶处站定,戴上扳指,固定住了弓弦。
这样的谢怀琤看起来格外冷峻,他面上毫无笑意,唇抿成一条锋锐的线。
“嗤”的一声,羽箭疾射而出,直奔靶心而去。
谢怀琤的一手射术利落而大气,引得围观的西凌青年叫好不断。相比之下,六皇子便显得笨拙而畏缩,不仅动作虚浮无力,准头也差了许多。
几轮下来,众人心中有数,对这个蛮横粗野的六皇子顿时无甚好感。谢怀琤放下弓,向着六皇子颔首:“六弟,承让了。”
围观的西凌众人看罢热闹,便各自散去。一时间,场内只剩下了赫连重骁和大宣的人。
六皇子面色涨红,自知今日丢尽了颜面。他抬头,看着面带笑意的谢怀琤,心头的怒气便如烧不尽的野火一般蔓延开来。
偏生谢怀琤还是那风轻云淡、满不在乎的模样,这愈发让他觉得尊严扫地。恼恨之间,六皇子陡然想起昔日旧事,记起曾有一次在宫中的武学课上,谢怀琤不声不响恐吓了自己一番,那时的他狼狈一如今日。
而此刻,谢怀琤还是那般惹人憎恶。若不是他刻意为之,西凌人怎会趁乱起哄,逼着自己不得不同他比试?六皇子越想越气,急怒之下顿时失了理智,一把抄起被掷在一旁的弓,拉弦搭箭,对准了正转身向场下走去的谢怀琤,喝道:“谢怀琤,你少在这里得意了!”
此时谢怀琤恰好走到了射箭高台的边缘,身后便是有一定落差的平地。他闻声,略微惊愕地转头,看见了那支对着自己的箭矢。
六皇子一声吆喝,他带来的人立刻将谢怀琤的去路堵住。一时间,谢怀琤只能被迫停步。
“六弟意欲何为?”谢怀琤艰难地挪动了一步,问道。
六皇子将一切尽收眼底,冷笑道:“ 我只是想知道,如此骁勇的五皇兄,若是面对射向自己的箭,又会作何反应?”
他说着,唇角泛起恶劣的笑,手指紧接着一松,箭矢眼看便要离弓而去,直中谢怀琤面门。
六皇子本来只想恐吓他一番,期望能看到谢怀琤惊慌失措的模样。然而他没想到,谢怀琤大概是笃定了自己不会真的射出那一箭,因而不动如山,甚至还露出了漠然的笑容,声音低低的:“怎么?六弟当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伤我?”
他哼笑了一声:“若是不敢,大可不必如此虚张声势。”说着,谢怀琤面无表情地转身,准备拨开拦着的人,向高台下走去。
六皇子恼怒异常,喝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吗?”说着,他想也没想,便松了手指,箭顿时直射而出。
不想谢怀琤向旁略侧了一步,赫然露出一个骇人的身影。一身玄衣的皇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猎场边,负手而立,面色阴沉。
六皇子吓了一跳,手中的弓顿时跌落在地。
原本以他的准头,射出的箭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射中谢怀琤的,自然也不会向着皇帝的方向飞去。然而六皇子慌乱之中没有察觉,那支箭在半空中被一股力道轻轻一引,登时偏移了寸许,竟朝着皇帝面上疾冲而去。
这箭去势极快,相距又近,众人皆是大惊失色,齐声喊道:“陛下当心!”
谢瑶音和姜清窈本正在场下闲话,听到这动静,回神看来,顿时大惊失色,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却见泥胎木偶般的众人之外,一道轻捷的身影迅速闪身上前,不顾自己受伤的腿脚,纵身跃下了高台,拦在了皇帝身前。
嗤的一声,那支箭穿透了他胸前的衣裳,没入了寸许。
姜清窈快步上前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顿时惊叫出声:“五殿下——”
而中箭的谢怀琤伸手按住了胸膛,随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叮当一声,有一样物件自他怀里掉出。
第46章 玉佩 她的指尖赫然是他的血迹。……
“陛下!”
“来人, 护驾!”
变故陡生,众人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蜂拥而上, 唯恐皇帝受了什么伤。
姜清窈只觉得眼前发黑,她想象着谢怀琤被箭矢所伤而鲜血横流的模样,一颗心如坠深渊。若是那一箭射中了他的心口, 那么......
顾不上那么多, 她慌忙拨开众人,走至谢怀琤面前, 见他一手撑地,一手捂住胸口, 虽眉头紧蹙, 却不见痛苦之色。
她再一低眸,原来那支箭并未如自己所想那样重重钉入他的皮肉,而已经落了地, 正静静躺在他脚边。大约是箭矢擦过他的胸膛, 因着他避让的动作而减缓了去势,这才没有让他伤得太重。
饶是如此,姜清窈还是觉得一阵后怕。她仔细瞧着谢怀琤,见他按住胸膛的手指紧紧并住, 指缝间并未渗出血迹。看来,那箭虽划破了他的衣裳,却并未伤了他的皮肉。
庆幸之余,她又觉得有无数个谜团萦绕在心头。这场变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谢怀琤又怎会忽然舍身替皇帝挡箭?
“五皇兄,你......还好吗?”谢瑶音看了眼神色晦暗难明的皇帝,大着胆子出声唤道。
谢怀琤低低咳嗽了一声, 尚未来得及回答,下意识想要伸手去寻方才落地的物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在那箭矢旁,还静静卧着一物。
那熟悉的物件映入眼帘,皇帝霎时间愣住,原本漠然的神色顷刻间被惊愕取代。他面上神色剧烈变幻,眼底漫起浓重的恍惚与不可置信。
那是一块玉佩,品相上佳,雕琢着细腻的花纹,美中不足的是表面有几道新鲜的裂纹和缺口,上头坠着的红绳断了一截,显然是方才从谢怀琤身上掉落的。看来,那支箭射中谢怀琤恰巧射在了玉佩之上,被其一挡,便顺势擦过他的衣裳,落了地。
姜清窈匆匆瞥了一眼,起初以为是那日王妃所赠的玉佩,然而看着皇帝那异样的神情,显然他是识得这玉佩的。
难道,此物与秋妃有关?
这个念头刚在心头转过,她便见皇帝忽然俯身,亲自捡起了玉佩。
谢怀琤探出的手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收拢,任由皇帝拿走了那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