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瞥见一个人自翠微堂那边走来,停在自己身侧几步的地方。他并未急着走,而是同样站定,沉默地望向前方。
姜清窈转头,看见他手掌处并未包扎,想来是伤口已经愈合。她心中不知是何情绪,只徐徐收回目光。
不多时,微云已经推着轮椅走了过来。萤雪殿的院落里是砖石地,并不十分平坦,她颇费了些力气,额角甚至都渗出了隐隐的汗。姜清窈见状,便抬手止住她欲要上前搀扶的动作,独自缓慢地步下石阶。然而刚迈出一步,受伤的左脚堪堪落地的那一刻,一阵疼痛忽然袭来,她忍不住轻声吸了口凉气,眉头也蹙了起来。
忽然,一阵清冽的气息拂过面前,那个原本站在一旁的少年几步走了过来,隔着冬日厚实的衣裳,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臂,支撑住了她的身子。
姜清窈没料到他忽然会有此举动,定了定神,才缓缓抬起头,落入少年深邃的眸光之中。他看着她,口唇轻微一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最终还是未发一言。
后知后觉一般,脚踝处的疼痛愈发强烈。姜清窈咬唇,强忍着那股不适,松开手,想要艰难地走到轮椅旁坐下。
然而谢怀琤却没放开她的手臂。姜清窈抬眸看他,轻声道:“五殿下,我自己可以的。”
他不为所动:“既然伤势未愈,就莫要逞强了。”手上的力道并未减轻些许。
姜清窈无奈,只得依从他,借着他的支撑,慢慢挪到了轮椅上坐下。待她坐稳,谢怀琤才松开了手。
他掌心滚烫,蕴着无尽力度和热意,即便隔着衣裳,却依然让姜清窈心头一跳。她不知为何一阵慌乱,便极快地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谢怀琤沉默未语,静静看了她半晌,伸手覆在了她所坐的轮椅后方,握住了那木制的把手。
微云愣住:“五殿下,您这是——”
谢怀琤不语,只手上微微一使力,便推着姜清窈向萤雪殿外走去。车轮滚过砖石地,有轻微的颠簸和震颤,并不算多么平稳。姜清窈侧头,只看见他用力到青筋毕露的手背。头顶是他均匀而温热的呼吸,一起一伏,悄然消解在了生冷的空气之中。
从阶下到殿门外的路很短,不过片刻便已到了。眼看着到了人来人往的宫道之上,谢怀琤很快松开了手退开了几步,与她保持着生疏而又不见异样的距离。旁人纵使经过,也只会以为他们二人素不相识,并无往来。
姜清窈只觉得喉咙一阵滞涩,她默了默,低声道:“多谢殿下今日援手。”
谢怀琤将手藏进了袖中,声音很淡,让人捉摸不透其中情绪:“不必。”
“只当是,还你当日助我的人情罢了。”
第14章 策马 她的笑颜尽数落进他眼底。
姜清窈一怔,他却已经迈步离开,很快走远了。她回想着“人情”二字,不禁摇了摇头,道:“微云,我们快些回宫吧。”
路上,微云小声道:“姑娘,方才五殿下那般做法,奴婢还真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姜清窈问道。
微云沉默片刻,道:“娘娘和二公主都说,莫要与五殿下有什么往来,否则只怕会触怒陛下。奴婢实在害怕。”
她顿了顿道:“原本姜家的地位和姑娘的身份,便足以令许多人顾忌了。若是再不慎落了什么话柄,只怕陛下......”
姜清窈轻叹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父兄手握兵权,威慑北境一方,姑母又贵为中宫之主。愈是这样烈火烹油之势,我们便愈要小心谨慎,否则一旦踏错一步,便会招来无尽祸患。”
“可是......”她柔肠百转,喃喃自语道,“你自小便服侍我,自然知道我与五殿下相识多年的情分。那些年的时光,我留在宫中,几乎是与他日日相处,姑且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吧。昔年两小无猜之情虽已不复,但我却也无法做到对昔日的朋友视而不见,在他受苦之时袖手旁观。”
“我自然晓得该明哲保身,莫要让自己卷入他人的风波之中。可我瞧着他如今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忍。况且,当年秋娘娘对我极好,她若在天有灵,看见五殿下经受这般苦楚,不知又要流多少眼泪。”
“姑娘终究是心善又念旧,”微云撇了撇嘴,“可五殿下先前却那副态度,丝毫不念姑娘的好意,姑娘何必还对他这般好?”
随着永安宫的匾额出现在眼前,姜清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有分寸。”
“毕竟,他是个可怜人。”她的叹息消散在风中。
*
暮色四合,帝后回宫的队伍进了宫城。
整整一日的赶路,皇后面上显出疲色,但仍强撑着用了晚膳。膳桌上,她特意问了姜清窈道:“听说今日你又请了太医?是伤又反复了吗?”
姜清窈道:“太医说并无大碍,只是今日行走的时间略长了些,休息几日便好。”她问道:“姑母,今日祈福还顺利吗?”
皇后颔首:“云潭寺风光依旧,只是山中有些冷。衍儿安排的一切,自然不会出什么岔子。”
谢瑶音闻言笑眯眯道:“窈窈,待春暖花开之时,你一定要去云潭寺赏景,否则一定会抱憾不已。”
姜清窈笑着应了,又听她道:“母后,今日去祈福的世家贵女个个如花般娇艳,可惜皇兄对此视而不见,我竟没有见他多瞧谁一眼。”
皇后笑道:“你皇兄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你就莫要替他担心了。”
谢瑶音接过宫女奉上的茶漱了漱口,又道:“皇兄似乎很信大师口中的命格与解签之说。我见他特意屏退左右,与那位秉烛大师密谈了许久,出来时满面若有所思的模样。”
“秉烛大师德高望重,曾为多人详解过命数,深得京都中人敬重与钦佩,连陛下也曾亲上云潭寺向他讨教过,”皇后道,“衍儿如此相信,也不足为奇。想来,衍儿定是为了读书与朝政之事向大师请教。”
姜清窈忆起数日前那场怪梦,一时间有些沉默,直到谢瑶音扯了扯她的衣袖道:“今日似乎只有五皇兄和四妹妹同你一起待在宫中,你可曾见到他们?”
“四公主抱病,未曾露面,”姜清窈抿唇,“倒是在萤雪殿遇见了五殿下。”她看向皇后,试探着问道:“姑母,凡祈福的场合,五殿下都不能前去吗?”
皇后柳眉轻拢,道:“陛下不准他参与任何宫内宫外的祈福祭祀。若是太后在宫中,兴许能宽限他,准他在陛下的万寿和除夕家宴上露面。”
“说起来,皇祖母何时回宫?”谢瑶音问道,“我有些想念她老人家。”
皇后抚了抚她的鬓发:“前几日陛下说,约莫还有半个多月。”
又说了些话,皇后便自去歇息。谢瑶音自然是留在了永安宫,与姜清窈同寝而卧。
内寝炭火烧得暖热,帷帐垂落至地。姜清窈倚在床头,听谢瑶音说着今日祈福一路的见闻。
“那位傅姑娘与三妹当真是要好,今日出行,她二人可谓是形影不离,”谢瑶音道,“自打她入宫,四妹便愈发沉默寡言了。”
“虽然我第一眼便莫名不喜那傅宝吟,”谢瑶音摇摇头,“但今日那些贵女中,她确实是最出挑的。不论是家世,还是才貌,我确实不曾见有人胜过她。”
姜清窈笑问道:“那么太子殿下是否对她另眼相看?”
“自然是不曾的,”谢瑶音揉了揉额角,“皇兄眼里只有大师,又怎会留意身边如花似玉的姑娘们。”
“如你所言,兴许这位傅姑娘便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了?”姜清窈接话道。
谢瑶音思索道:“傅家的地位在朝中文臣之中举重若轻,傅宝吟的祖父还曾做过皇兄的老师,或许皇兄会因此对她另眼相待?”
“只是我不明白,”谢瑶音喃喃道,“傅宝吟是贵妃引荐入宫的,她为何没有想过自个与傅家结亲?明明她也生有皇子啊。”
“想来是因为六殿下还年幼,尚未到婚配的年纪吧。”姜清窈道。
“罢了,皇兄的婚事,我们也不必多思,”谢瑶音打了个哈欠,脱去外衣躺下,“今日实在是疲累。幸而明日是课假,我可以躲懒了。”话音刚落,她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缓。
姜清窈失笑,便替她掖了掖被角,自己也躺下闭上了眼。
*
过了些时日,姜清窈的脚伤已经彻底痊愈,终于可以自如地下地行走,不必再依靠轮椅与拐杖。她提起裙角,一时间还有些不大适应足底踩到实处的感觉,在永安宫的院子里走了几圈才逐渐习惯。
这日用罢午膳,谢瑶音说起今日晡时该去演武场上武学课,便兴冲冲地拉着姜清窈挑选衣裳。
太过柔软曳地的衣裙自然是不能穿的,两人便换了身轻便易行动的骑装。鲜亮明媚的颜色,衬得两人唇红齿白,眉眼如画,是独属于年轻姑娘的风采。
演武场位于皇宫东北角,阔大宽敞,占地极大,四处密林环绕,有马场、射箭场。她们到达演武场时,翠微堂的少年们已经纵马驰骋了好几圈,恰好去了旁边的射箭场练习射术。
“窈窈,我们来得正巧,”谢瑶音笑吟吟地道,“三皇兄他们正好不在这边了。”
负责教授马术课的是禁卫军中的一名军士,名叫燕辙,他虽温和耐心,却许是生怕她们受伤,所教授的不过是寻常的驭马行走,不敢任由她们纵马。谢瑶音总想趁他不备,松松快快地驰骋一番,燕辙却眼疾手快,总是恭敬地劝阻。
对待姜清窈,他亦是如此。因而,当姜清窈挑选了一匹高大而健壮的马后,他正欲劝阻,一旁的谢瑶音道:“燕将军,你难道不知姜姑娘的身份吗?”
她见燕辙微微愕然,便知这个看着木讷的少年并不知道姜清窈姓甚名谁,便耐心道:“她是驻守北地的姜大将军之女,自小便是骑马射箭样样不落地学,难道你还担心她会骑不好马吗?”
燕辙虽久居宫中,不曾上过战场,但北地之军的威名与实力赫赫,天下无人不知,他自然也不例外。听了谢瑶音之言,他这才恍然大悟,面上有些赧然,躬身道:“姜姑娘请自便。”
另一边,以三皇子为首的几人正在搭弓射箭,两两练习,箭羽连绵不断地射出,嗤嗤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五弟,你的伤好些了吗?”三皇子放下弓,看向沉默站在一旁的谢怀琤。
谢怀琤淡声道:“已然无碍,多谢三皇兄关怀。”
三皇子看着他漠然的神色,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一旁正和人嬉笑的六皇子身上。六皇子正在抛掷着石子玩,嘻嘻哈哈声不绝于耳。
宫中没有秘密,他自然知道那个顽劣的六弟做出了什么事情。可父皇的态度便是默许了一切,他身为人子,又岂敢多事。
他眼底掠过悯色,慢慢移开了目光,走下了场。
另一边,教授箭术的军士道:“五殿下、六殿下请。”
谢怀琤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还留着一道淡淡的伤疤。他握了握拳,几步上前拿起弓,勒满弓弦,对着远处的箭靶缓缓瞄准。大病初愈后的双臂还有些虚弱,但并不影响他射出了稳稳的一箭。
“嗤”的一声,箭没入靶。
一旁的六皇子看着他连射多箭,箭无虚发,眼底满是轻蔑与不服,哼了一声,扔下手中的石子,拿过自己的弓箭。然而他生性懒怠,平日便疏于练习射术,连发了几箭都无准头。三皇子见了,便道:“六弟还须多加练习才是。”
军士在旁数道:“五殿下,发十矢,中十矢。”
“六殿下,发十矢,中一矢。”
六皇子心中不服,横了谢怀琤一眼道
:“他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他压低声音道:“五皇兄,那日被我的人打得吐血的滋味好不好受?”
谢怀琤恍若未觉,只弯弓搭箭,将余下箭矢一一射出,这才凝眸看向他。
那双眼睛淡漠而冰冷,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生出一股彻骨的压迫感。他虽一语未发,却看得六皇子莫名觉得身上发冷,便嘴硬道:“你盯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谢怀琤似乎扯了扯唇角,那弧度转瞬即逝。
六皇子以为他不过是虚张声势,顿时松了口气,口中鄙夷道:“我以为你多有骨气,不过是——”话音未落,他面上嘲讽的笑倏尔僵住,原本得意洋洋的神情渐渐变得惊恐,瞪圆了眼睛,张口结舌道:“你!你要做什么?”
对面的少年抬起手臂,左手持弓,右手扣弦,缓缓将弓拉满,让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那双眼睛霎时间变得阴鸷森然,仿佛攫取猎物般的势在必得。他的动作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可六皇子清晰地看出他眼底的杀意。
有一瞬间,六皇子毫不怀疑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紧接着,谢怀琤手一松,眼看着那箭矢便要穿云而出,直奔自己而来。
六皇子惊声尖叫,怒喝道:“谢怀琤,你敢伤我?”被贯穿头脑的疼痛感仿佛随之而来,他双手捂住眼睛,嚎啕了起来。
四下似乎静默了片刻。六皇子心跳如鼓,气喘吁吁地慢慢睁开眼,发现众人都在看着他,一脸愕然。
三皇子问道:“六弟,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
六皇子惊魂未定,定睛一看,谢怀琤已然收拢目光,站在原处整理着弓弩,神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张口结舌,指着谢怀琤道:“他——他——”
三皇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微蹙眉道:“五弟方才在练习射箭,有何不妥?你为何说他伤了你?”
“什么?可他分明是在——”六皇子的声音骤然熄在了喉咙中,他看见那只方才对准了自己的箭,此刻正安安静静地钉在远处的靶上。那微微颤动的箭尾似乎在嘲笑自己方才的窘态。
再看谢怀琤,面无表情,眉眼不曾有丝毫波动,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六皇子转惧为怒,咬牙道:“谢怀琤,你——”
随着这一道声音,隔着一排高大的树木,众人忽而听见那边的马场传来了马蹄落地的哒哒声,稳健有力又带着迅疾之风声,似乎有人正在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