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马场里尘土飞扬,骏马嘶鸣,马背上的少女一身浅绯色骑装,身姿挺拔,一头长发挽成发髻,随着她的动作而在半空中掠过一道柔美的弧度。此时金乌西坠,橙色的余晖落在她的侧脸上,将那莞尔浅笑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
“那是哪家的贵女?”有人好奇出声问道。
谢怀琤喉头一滚,仿若不觉地转过头,继续盯着自己手中的弓,耳边却听见三皇子笑道:“那是母后的娘家侄女,姜姑娘。”
“就是姜大将军的女儿?”
“她看着柔弱,却如此擅马术,果然是出身将门世家。”
在众人纷纷的议论声中,无人察觉到,谢怀琤慢慢抬起了头,目光落向马背上的少女。
她娇丽明媚的笑映着苍茫暮色,尽数落进了他眼底。
第15章 命格 “果真有此命格?”
姜清窈在马场里痛快地驰了几圈,呼吸里皆是凉意,是许久未有的畅快。
她握着缰绳,控着马儿稳稳停住,这次利落地翻身下马。燕辙接过缰绳,正好对上少女带着红晕的双颊和笑意盈盈的眼睛,忽然觉得面上一热,忙匆匆撇开目光。
“窈窈!”谢瑶音上前挽住她的手臂,“你的马术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姜清窈抿嘴一笑,余光看见谢如婉与傅宝吟正立在不远处。这武学课虽也是人人皆要学的,但宫中对公主的要求到底是不如皇子那般严格,皇帝亦不在意,因此其他几位公主和贵女大都不喜这门课。
她们或担心不慎坠马受伤,或喜静喜洁,不愿弄得满身尘土,因此每日不过是换上骑装来马场走一走罢了。燕辙身为臣子,自然也不会以此事去要求什么。久而久之,便只有谢瑶音会全心全意地练习骑术了。
姜清窈敛去思绪,缓步走过去。谢如婉依旧上带着笑,而傅宝吟的眼神则带着探究,并无往日客气的笑意。
再走近几步,那种眼神很快消失,以至于姜清窈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她微微一怔,尚未来得及细想,那两人已经迎了上来,笑道:“姜姐姐方才真是英姿飒爽。”
傅宝吟道:“姜姐姐的伤已经大好了吧?改日我定要向姐姐好生讨教一番。”
姜清窈浅笑:“哪里的话?我不过是粗通些骑术罢了,该是我们互相讨教才是。”
傅宝吟但笑不语。
“好了阿吟,天寒地冻的,我们回去吧。”谢如婉说着便徐徐转身欲走。
一旁的谢凝玉咬了咬唇,对上谢如婉的目光,轻声道:“三姐姐先回去吧,我……我想在这里待一会。”
谢如婉蹙眉:“四妹还有何事?”
谢凝玉小声道:“我……我想练一会儿骑术。”
“什么?”谢如婉讶异不已,“你竟会对此事这般上心?”
许是她语气里的质疑太过明显,谢凝玉低了头,一时间没说话。
“走吧。”谢如婉只当她在玩笑,没放在心上,只扯了扯傅宝吟的袖子便欲离开。然而她走出几步,却见谢凝玉依然站在原地,面上颇有几分倔强。
她这才意识到那不是玩笑话,不由得有些不耐,道:“你这般柔弱,莫非也想着像旁人那样策马扬鞭?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才是正经事。”
傅宝吟掩唇一笑:“莫非四公主听多了戏文,也想着做个巾帼将军?可惜注定是不能了。”
谢如婉笑道:“那些不过是供人一笑罢了,四妹你怎的如此痴傻?你以为你是二姐姐或是姜姐姐,能制得住那马匹?若是不小心摔了,岂不是让这儿的宫人看了笑话?”
两人兀自发笑,徒留谢凝玉嘴唇翕动,眼眶有些发红。她看了眼马场,脚底像生了根一般迈不动步子。
姜清窈心中不忍,看了眼谢瑶音,轻轻点头。她碍于身份,不好直接与谢如婉争辩,但谢瑶音并无这重顾虑,当下毫不犹豫道:“三妹妹这话不对。骑术本就是我们进学的一门课,为何四妹妹不能加以练习?她尚未上马,你怎能断言她一定会摔下马来?”
“我不过是担心四妹妹大病初愈,无力骑马罢了,二姐姐何必这般疾言厉色?”谢如婉愣了愣,登时作出一副委屈之态。
傅宝吟亦道:“二公主,三公主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并非有意阻碍什么。”
“四妹又不是懵懂孩童,难道还不知自己的身体能不能骑马?”谢瑶音扫了谢凝玉一眼,见她低眸不语,便道,“四妹,你这会子想不想骑马?若你想,我和窈窈都可以陪你一道,或是让窈窈指点你一二,必不会让你受伤的。”
姜清窈看着她瘦削的双肩,心中低低一叹,开口道:“若四公主不嫌弃,我可以陪你一道练习。”
谢凝玉抬头,对上两人的目光,心中一动,便欲开口。
一旁的谢如婉冷笑一声,向傅宝吟道:“罢了阿吟,咱们走吧。母妃还在宫中等着我们用晚膳,听说怡嫔娘娘也在。”
那几个字落入谢凝玉耳中,她身子一颤,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便下意识咽了回去。
“四妹,你究竟是如何想的?”谢瑶音见她久久不开口,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那边谢如婉已和傅宝吟举步往骑射场外有去,谢凝玉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双手揪住衣裳摩挲许久,终于在谢如婉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中时涩然开口:“……二姐姐,姜姐姐,我还是……不骑马了。”
她不敢去看谢瑶音的目光,只匆匆行了一礼,便提起裙角快步朝着那两人追了过去。擦肩而过的一刻,姜清窈隐约看见她眼底有水光。
谢瑶音有些恨铁不成钢:“四妹怎么如此懦弱?对三妹的话这般言听计从,一点自己的主意都没有吗?”
“阿瑶,或许四公主也有她的为难之处,”
姜清窈轻声道,“她可能还是觉得自己的身子尚未好全,想着过些时日再说。”
谢瑶音不住地摇头叹气:“四妹哪里都好,唯独性子太过柔弱。瞧她方才的模样,定是担心被怡嫔责骂,才会如此胆怯。”
“怡嫔娘娘……对四公主很严厉吗?”姜清窈记忆里,那是个性情柔和的女子。
谢瑶音环顾四周,低声道:“她从前确实温婉,可是自打……秋娘娘故去,她转投了贵妃,便变了性情。”
姜清窈一时无言,只道:“这些年宫中当真是变化很大。”
两人又闲话了一番,才离开演武场。谢瑶音揉了揉手臂道:“许久不曾骑马了,今日竟觉得有些累。”
姜清窈替她捏了捏,道:“待回宫后好好休息。”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穿过演武场外的一小片密林。这儿不远处便是宫中一处供人赏玩的景致,有假山树丛,亭台楼阁。此时暮色沉沉,晦暗的光平添了几分寒意。谢瑶音瞥了一眼,道:“窈窈,我们快些走吧。这儿白日里看着明朗,这个时辰倒显得阴森森的。”
姜清窈点点头,正欲加快步伐,忽然听见林子里传出一声细细的猫叫声。她愣了愣,谢瑶音显然也听清了,讶异抬眸:“窈窈,你听见了吗?”
“哪里来的猫儿?”姜清窈四处张望了一番,便见一抹灰色的影子从斜刺里窜了出来,顷刻间便到了两人脚边。
谢瑶音眼睛一亮,立刻蹲身下去,抬手想要抚摸,只是那猫儿甚是高傲,将身子一扭,便迅捷地从她手心下逃开了。
“不知是哪个宫人养的猫,竟跑到了这里。”谢瑶音看着那猫悠然自得地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趴倒,静静梳理着自己身上的毛发。她心中按捺不住,蹑着步子上前,终于如愿以偿地触到了猫儿的身子。
那猫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任由她动作。谢瑶音眉眼弯弯,道:“窈窈,你瞧这猫儿甚是乖巧可爱。”
姜清窈走上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愈发确定,这便是那日自己在韶园外遇到的那只猫,也是令自己扭伤的“罪魁祸首”。她心中有些好笑,轻轻摇头道:“原来是你啊。”
“窈窈,你说什么?”谢瑶音回头看她,手下一松,那猫儿很快便跳下了石头,在泥地上留下一串爪印。
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是没忍住跟了过去。
那猫跑得极快,两人跟到了假山石附近,便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了。谢瑶音站定,扶了扶有些散乱的发髻,道:“罢了窈窈,我们回宫吧,天愈发黑了。”
往回走了几步,姜清窈忽然站定,摸了摸袖口。
“我的帕子呢?”她发觉袖子中空空如也。
“是不是方才追逐那只猫儿,不小心落下了?”谢瑶音问道。
“阿瑶,你先回宫,我原路回去找找。”姜清窈说着,便转身欲走,却被谢瑶音一把拉住:“我同你一起去。”
“无妨,”姜清窈握了握她的手,“你在此处略等我片刻,我很快便回来。这儿地方不大,应当很快便能找到。”
劝住了谢瑶音,姜清窈这才沿着方才的路,循着泥地上的脚印,仔细弯腰寻找着。
眼看越走越深入了密林之中,姜清窈不觉止住了步子,犹豫要不要继续找下去。左右那方帕子并无什么要紧,即便丢了也无大碍。这念头甫一转过心头,她便看见前方假山洞口地面上露出玉白色的绢帕一角。
姜清窈面上浮起喜色,上前几步捡起,正是自己的帕子。她小心地拂去表面的尘土泥渍,放入袖中收好,正欲提步离开,忽然听见假山那边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其中一人的声音十分耳熟。
“谈先生,秉烛大师的批语,你如何看?”声音不复往日的温润,而多了几分阴沉,正是太子谢怀衍。
“殿下,臣自得殿下谕令,便亦暗中卜卦推演,所得卦象与秉烛大师所言有不谋而合之处。”说话的人声线苍老,似乎是个年迈之人。
“因此,果真有此命格?”
“......栖于东南,拥冰雪而破苍穹,临清泉而望山巅。”苍老的声音缓慢念诵着令人听不懂的字句,果不其然引起了对面人的疑问:“此语何解?愿闻其详。”
不知为何,姜清窈脑海中似乎有一根弦被一只无形的手“铮”地一拨,震得她一阵晕眩,不由得伸手扶住了假山石壁,不由自主地向着说话声处迈了一步。
第16章 胭脂 那是她唇上胭脂留下的痕迹。
“殿下稍安,臣——”话音未落,姜清窈忽觉脚下掠过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它扑向了假山旁的一棵树,将那枝叶晃动得扑簌作响,在这寂然无风之处,显得格外清晰。正在说话的人登时察觉,立刻噤了声,低声道:“什么人?”说着,那脚步声便欲往姜清窈这边来。
她一阵慌乱,四下一扫便欲提步离开,然而匆忙之间整个身子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般动弹不得。耳边听着那两人的步伐声愈来愈近,姜清窈身子微微颤抖,舌根发酸,喉咙滞涩,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忽然,一只手从假山的山洞里猝然伸了出来,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姜清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了过去,身影随之隐入黑漆漆的山洞。
她被这动静惊得失措,本能地险些出声,那人似乎早有预料,温热的掌心悄然贴上,覆住了她的唇,将她刚刚出口的气音隔绝住。
那边,密谈的两人走过来,发觉是一只不知何处来的猫正在扑腾玩耍,这才松了口气。那人低声道:“殿下,此处毕竟显眼,不如我们换一处再细谈吧。”
太子谢怀衍淡淡道:“你身为已致仕的老臣,若不是此次祭祀,陛下忆起往事再度召你入宫觐见,我又何曾有机会能见到你?”
“殿下折煞老臣了,”那人声音十分惶恐,“殿下尽管吩咐,臣自当奉命。”
两人的声音渐远,而几步之外的山洞里,姜清窈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她整个人向前倾着,几乎是依偎在身前人的怀中,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急促地呼吸着。
直到心跳渐渐趋于平缓,姜清窈这才记起方才有人救了自己,使自己免于被太子发觉的结果。她抬头,那人恰好也低头看过来,两下目光一触,呼吸交织,无声中升腾起一股难言的隐秘气息。
谢怀琤后背抵着假山坚硬冰冷的石壁,怀中却是一片滚热。
“五殿下?”她张口,却发觉他的掌心依然拢着自己的唇。
柔软的唇轻轻擦过他的掌心,少女启唇时温热的气息有些酥麻,谢怀琤一震,仓促地松开手。
姜清窈这才意识到此刻两人的距离有多么近,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然而这假山并不十分宽敞,她身后便是石壁,有不少锐利的尖石。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有人先她一步,伸手垫在她后脑。那股力道不轻不重地迫使她向前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再度跌进了谢怀琤怀里,脸颊贴上他的胸膛。
耳边是少年隆隆的心跳声,他沉沉呼吸着,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那只原本垫在姜清窈身后的手悄无声息地抬起,悬在她肩头处半晌,又颓然垂落。
这般亲密的姿势实在微妙,姜清窈连忙艰难地站直身子,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与谢怀琤四目相对。
他眼底暗色沉沉,如同藏着惊涛骇浪一般翻涌不息,却又在倏忽之间归于平静。
“方才多谢殿下施以援手。”她轻声道。
谢怀琤似乎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姜清窈犹豫了一下,道:“殿下一直在这里吗?”
他淡声道:“比你略早一刻钟。”言下之意,太子先前的话他应当尽数听清了。
姜清窈来不及去深思那番令人如堕云雾的话。她略一定神,问道:“这个时辰,殿下怎么独自在这里?”
他眉梢轻抬,目光落向她身侧,道:“我并非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