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如约而至,百花殿内用绒花彩绸装点,地置柔软羊毛毯,四下摆着炭盆。
殿中央置一张食案,盛清茶细食,两人隔案盘腿坐。
孟跃为舒蛮斟茶:“这是瑞朝的绿茶,口感很好,大王尝尝。”
舒蛮一饮而尽,烛火映出舒蛮明亮的眼睛,孟跃道:“大王是何时知晓我女儿身。”
舒蛮环视四下,勾唇道:“就在这殿中,夜里你抱我入睡时。”
孟跃心下叹气,果然。
舒蛮摩挲茶杯:“起初我只是怀疑,后来我扮作女娘在胸前塞软布,才彻底肯定了。”
他起身绕过食案,蹲在孟跃身侧,在孟跃疑惑目光下,拔下孟跃头上的玉簪,取下玉冠,三千青丝散落。
兼男子之英俊,不失女子之秀丽,姿容研美,如山似水,左颊的小斑点是这玉面上仅有的瑕疵,但也因这小瑕疵,令山动,水涟漪。
舒蛮眼中闪过惊艳,轻声道:“连穗,你真好看。”
孟跃挪开眼,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舒蛮。
“这是什么?竹子?”舒蛮问,他看着竹子,竹身因为主人频繁的抚摸,透着玉质的润泽,隐隐泛红。他上下打量,“好多斑点。”
孟跃面上闪过怀念:“此物名曰斑竹枝。”
“斑竹枝?”舒蛮跟着念叨:“倒是物如其名。”
孟跃向他伸手,舒蛮把斑竹枝还给她,孟跃抚摸竹身,“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舒蛮有所感,上半身前倾,两人距离极近,他呼出的热意打在孟跃鼻尖,“连穗,这是不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他要来拿。
孟跃躲了,她说:“这是我的情郎在我西行之前,送给我的信物,令我睹物思人。”
一瞬间,舒蛮的神情僵住,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情郎…?!”
孟跃点头,“我答应过他,等我此行回去,就与他成婚。”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木炭燃着,偶尔发出的爆裂声,分明暖意,舒蛮却如坠冰窖。
他等了这些日子,竟等来这个结果?!
孟跃道:“不止我女扮男装,孟连穗这个名字也是假的,瑞朝女子的名字一般不叫外人知晓。”
这话像一盆冰水,将舒蛮一颗心浇的凉透了,孟跃还在继续,“大王,您不知我来处,不知我名姓,更不知我与我的情郎青梅竹马。”
她缓缓念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够了!!”舒蛮腾地起身,身形踉跄了一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他犹如一个败者狼狈离去,却被孟跃叫住,金刀在烛光下耀眼夺目。
孟跃道:“故剑情深的确美好,但大王只知前事,不知南园遗爱。那位平民皇后被权臣夫人毒杀,为扶自己女儿登后位。”
“绝对不会!!”舒蛮死灰复燃,他回身把着孟跃双肩,向孟跃保证,“只要我在一日,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孟跃望向他,目光宽厚而温和,“我不是顾忌这个,只是想告诉大王,凡事不要只看美好的那一面。”
她坚定的将金刀塞回舒蛮手中。
舒蛮走了,殿内踏入两道身影,吴二郎关上殿门退去。
仑什头领看向孟跃,心情复杂。
孟跃举茶杯道:“劳阁下吹了冷风,某这厢赔罪了。”
仑什头领默默在孟跃对面坐下,自己斟茶,一饮而尽。
孟跃朝朝仑什头领笑了笑,“某之前与桑弥说,某是商人,西行只为求财,这句话不曾骗他。”
“如今头领再问我,某还是这句话,某只为财。”
仑什头领敛目:“若你应了大王,所得何止金银?”
孟跃笑了一下,眉目温柔:“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纵使千里万里,我爬也要爬回去的。”
仑什头领错愕,他以为孟连穗有心上人是托辞。
孟跃为他续茶。
人与人之间的来往和争斗,多是为利,如今两人之间的核心矛盾去了,仑什头领也终于能客观的看待孟跃。
两人闲话着,月上中天,孟跃似是倦了:“今夜天晚,改明儿再与头领…聚罢。”
仑什头领不置可否,他起身行至殿门时,听见身后轻声:“头领知晓故剑情深里,权臣夫人毒杀平民皇后,权臣一家的结局如何?”
仑什头领侧身回望,孟跃半眯着眼,似呓语:“权臣死后,满门抄斩。”
仑什头领怒色顿生。
孟跃摇头笑:“…本也是姻亲……”
叹道:“也正是姻亲,权臣肆无忌惮,结党营私,总想着帝王不会对他如何。殊不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天子的忍耐是有限的。”
仑什头领反应过来孟跃不是在咒他,而是提醒他,他眸光明灭:“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他自认对孟跃不算友善。
“相识一场,也算共过患难。”孟跃揉揉额头:“某今夜乏了,胡话几句。若有冒犯,恳请头领见谅。”
仑什头领收回目光,心惊孟跃的眼界和心性。若隆部有这样一位王后,一定是隆部的幸运,可惜孟跃不是出身他们仑什部落。
仑什头领头也不回的扎入夜色中。
孟跃躺在地毯上,仰面朝天盯着屋梁发呆。
事情解决了。
吴二郎在殿外轻唤,孟跃疲惫道:“进来。”
她缓缓起身,半坐着。
吴二郎跪坐她身侧,“郎君是与仑什头领言和了?”
孟跃想了想:“……应该罢。”
她往后还要来往隆部,说不得未来某日还需借助隆部之力,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第91章
次日,孟跃离开王宫。
舒蛮知晓后,沉默良久,侍者小心翼翼询问:“大王,就这般让孟君走了?”
舒蛮阖上双眼,吐出一口浊气。他不应又能如何。
若是旁人,舒蛮纵使用强的,也要将人捆在身边。
可那是孟连穗。
聪明果断,救他于危难,助他登上王位的孟连穗。
他此刻对孟连穗口中的心上人,产生难以抑制的怨恨。
他用政事麻痹自己,群臣再次提及桑弥。
舒蛮与舅舅话完国事,前往母亲殿中用饭,午饭后,他提及此事。
仑什头领提议杀了桑弥,舒蛮不语,看向母亲。
王太后垂下眼:“驱逐出隆部罢。”
舒蛮应了。
待舒蛮离去,仑什头领与王太后道:“妹妹,我们这样放走桑弥,将来就是祸患。”
王太后摩挲着手上的宝石戒子:“草原凶险,什么时候被猛兽袭击也是寻常。”
仑什头领眼睛亮了。
王太后在炕榻落座,把玩着炕桌上的玉葫芦,“哥哥,你只带三千精锐。按理,桑弥殊死一搏,最后咱们即使胜了,也会有伤亡。”
“打仗注定要流血的。”仑什头领理所当然道:“再者,大王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他是正统。天神一定保佑他。”
炕榻下方的暖炉缓缓升着热意,淡淡的香气弥漫,清新宜人。
王太后摩挲葫芦身,轻轻摇了摇头:“这次大王兵不血刃,不止是天神保佑,还因为他的仁慈。”
王太后娓娓道来:“之前先王身故,大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尽管桑弥没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臣子们看在他的血统上,也就忍了。未必是对他有多忠心。”
“如果大王一回来,要将桑弥及残党一网打尽,反而会逼的他们拼死反击。就像猎物掉进陷阱,明知死路一条,只会更加疯狂挣扎。”
仑什头领默了默,他不如女子心细,但也是执掌一方,他眯眼看向王太后,气势迫人:“你到底想说什么,妹妹。”
王太后搁下玉葫芦,不同的角度呈现不同色彩,竟有流光溢彩之效,如此精妙,像是瑞朝之物,仑什头领心头闪过念头:“这是孟连穗送的?”
王太后颔首,她道:“大王原也是仇恨桑弥,想要狠狠处置桑弥,是孟连穗劝住他,最后用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好的结果。”她叹道:“隆部错过了一位好王后。”
仑什头领面皮微热,他知道孟连穗好,可是孟连穗是瑞朝人。
他梗着脖子,强调道:“妹妹,你也是出自仑什部落。孟连穗再好,她还是会优先考虑瑞朝的利益,对我们隆部来说,不是好事。”
王太后轻飘飘睨他一眼,戳穿他的小心思:“隆部与瑞朝交好,孟连穗通大义,为了两邦百姓,她会权衡好的。”
仑什头领腾的起身,吭哧喘气,脸颊的络腮胡都跟着炸开,“妹妹,你这是在怪我?!”
他压低声音:“孟连穗她心有所属,牛不喝水强摁头?”
王太后摇头不语。
仑什头领气冲冲走了。
心腹呈上乳茶:“王太后,您知道孟君心有旁人,还撮合她和大王,这对大王是不是……”她欲言又止。
王太后叹道:“大王是我亲子,我一心只盼他好。”
乳茶腾腾冒着热气,浓香扑鼻,她饮了大半,回里屋歇着了。
王太后与仑什头领的秘话传入舒蛮耳中。他挥退侍女。
侍者斟酌道:“王太后爱子之心,便是天神见了,也要欣慰的。”
舒蛮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