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跃呷了一口茶水,溪面吹来凉爽的风,拂动她鬓边碎发,她轻声道:“那日在伯府屏风后的人,是六殿下罢。”
六皇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我与伯府来往频繁,老太君待我尚可,若是一般贵人,老太君乐得牵线,叫我多认识一位贵人。那日她却连午饭都不留我,说明那位贵人,是她们也要敬畏的。”孟跃搁下白瓷盅,微微一笑:“我思来想去,也就是皇室中人了。而宣兴伯府与六殿下的母家沾亲带故,因此我大胆猜测。如今看来,是蒙对了。”
六皇子定定瞧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久远熟悉感,“你很聪明,所以你有没有想过,欺君之罪是何下场。”
“章利顺一死,能带走上百位官吏,六殿下焉知我不能?”孟跃仍是笑着,可目光锐利,如刀似剑,“容我提醒六殿下,当初你带麦坊的刘掌柜进宫,讨圣上欢心。我又与宣兴伯府来往过甚,经手大量银钱,这一桩桩与六殿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六殿下将我带去圣上跟前,想治我欺君。殿下猜一猜,圣上是疑心我,还是疑心六殿下城府极深,用我诈死算计十六殿下和十七殿下?”
不等六皇子反驳,孟跃语速加快:“纵使圣上想要轻轻放下,四皇子他们会罢休?”
“淑贵妃被褫夺封号,十七皇子禁足三年,名声受损。新仇旧恨,有得算呢。”
六皇子蹙眉,“父皇明察秋毫……”
“六殿下一定要这么天真?”孟跃神情讥讽,言语化作风霜刀剑,锋利逼人:“圣上一日一日老去,他的儿子们逐渐壮大,就算此事圣上放过你,你怎么知道会不会在圣上心中留刺。”
孟跃幽幽道:“君心难测啊,六殿下。”
六皇子给气乐了,盯着孟跃那张薄唇,反唇相讥:“你真是巧舌如簧,牙尖嘴利。”
水榭里剑拔弩张,水榭外湖面静谧平和,风拂起层层涟漪,映着日光,仿佛洒了一地碎银。
孟跃话锋一转,锋芒尽敛:“六殿下何必吓唬我,您若想揭穿我,来我家院里的是官兵,而不是您的护卫了。”
六皇子不置可否。
孟跃道:“我猜,六殿下也想做马匹生意,你看中我当马前卒。”
六皇子老神在在饮茶,随后道:“是又如何?”
皇子威势尽显,他就是在用身份压孟跃。
果然人是最善变,当初的六皇子何等朗月清风。孟跃心中不合适宜感慨。
她快速压下这茬,想了想:“50个好手,五千两银钱。”
六皇子眯眼,孟跃道:“六殿下,您是高高在上,但您将我逼紧了,我也不介意鱼死网破。或者您直接就地打杀我,以绝后患。但您并不想要一具尸体,对吗?”
六皇子握着茶盅的指骨收紧,他目光寸寸扫过孟跃的脸,喉咙滚了滚,“你这个女人太会伪装,那一次在竹后,你就骗了本殿。”
这种早就忘记的小事,再次见到孟跃后,悄然浮出。
六皇子重重搁下茶盅,警告孟跃:“人和钱,本殿会给你。但这一次你若再有欺骗,别怪本殿无情。”
孟跃恭敬应是,低眉垂首间尽显臣服之态。
一个时辰后,底下人给六皇子送来五千两,六皇子示意交给孟跃清点。
孟跃拿了钱,恭敬告退。
而后她回杏花巷,备齐一万两找上达木。
客房内,达木看着一匣子厚厚的银票,半天回不过神。孟跃说她卖了麦坊,卖了卤味店,卖了院子,加上手头积蓄,终于凑够一万两。
此时此刻,达木恨不得凭空长出翅膀飞了。
他只是想吓退孟连穗,一句戏言却叫孟连穗变卖家产,此时拒绝,达木都得给自己两巴掌。
达木垂死挣扎:“…连穗,做马匹营生,还需要人啊。”
孟跃激动又忐忑道:“我有五十好手,够吗?”
达木:………
达木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不够”。但他不明白,孟跃哪里来的人手。
“我把自己抵出去了。”孟跃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脖子,终于有几分毛头小子的样子,不是那般四平八稳。
达木面上的疑惑都具象化了。
孟跃给达木解释,说一位贵人看中她才干,若是孟跃这次能保本,她与贵人就是合作伙伴。若孟跃亏了,就得给贵人当牛做马抵债了。
达木惊的久久合不拢嘴。
他以后再也不说部落里的小子混了,跟孟连穗一比,部落里的小子们太乖了。
第48章
九月初七,日头炎炎高照,威势不减,孟跃带人同达木走了,身后还跟着若干小商队。
是夜,十六皇子府传来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十五皇子半夜爬墙头,哄了弟弟一晚上。
次日,两人都告了假。
十四皇子府距离十六皇子府不近不远,那箫声若隐若现,骇的他做了一晚上噩梦,好不容易熬至天明,他眼底青黑,幽怨不已。
而六皇子听闻此事后,若有所思。
若说从前他不敢断定十六知晓孟跃未死,如今却是明了。
日头再次高悬,孟跃与达木并驾,用生疏的隆部语交谈。
达木瞥了一眼队伍里的瑞朝人,除却五十壮丁,二十来名青壮,还有妇孺和半大孩子。
慈幼堂有几个十三四的少年少女也跟了来,其中一个少年说话都结巴,全靠手势。
孟连穗带着这群人跟他走。
达木叹气。
他不由得对孟跃多照顾一二。他嫌孟跃莽撞,但又对孟跃给予他的信任很受用。
人如此矛盾。
孟跃将达木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猜了个大概。
她哪里是武断和莽撞。
孟跃见到达木的第一眼,就在留意。看达木对瑞朝平民的态度,对酒肆伙计的态度,对街边乞丐的态度。后来她借着卖酒,近距离接触,发现达木虽然脾气暴躁,但是并不恃强凌弱。
这种人有底线,坏不到哪里去。
日头愈发大了,达木叫停,让众人在树下歇息。
孟跃回到队伍里,众人向她打招呼,孟跃颔首回应。
吴家得知孟跃西行买卖马匹,吴二郎厚着面儿自荐了,还给孟跃拉了二十来个同乡,都是秉性靠得住的。
孟跃在孟九身边坐下,向那个口吃的孩子招手,道:“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
正在做饭的秦秋偏头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能跟在郎君身边,就是最好的。
孟跃被崇拜她的视线包裹,心绪并不如面色平静。
她知道这些人会跟着她,西行之事是催化剂,让他们明了内心。
而孟跃一手促成此事。
她闭了闭眼,更觉热意当头,浑身滚烫,她仿佛置身岩浆之上,火海之中,所有的思绪都被焚烧殆尽。直到睁开眼,眸中又是一片坚定。
申时四刻,队伍再次启程。
孟跃初秋离京,抵达隆部与大瑞朝的交界线时,天上已经雪花纷飞。隆部是大瑞朝的附属国,双方互通有无。
这日他们用过午饭,达木问孟跃:“连穗,你手里的货物什么时候出?”
从京城一直跟随他们的小商队,已经将货物出的差不多了。
孟跃紧了紧暖耳,露出大眼睛和鼻尖,显得天真稚嫩,她道:“我让人去打听了,有些眉目。不过还要劳烦达叔陪我走一遭,为我坐镇。”
达木看着孟跃被暖耳包裹的小脸,沉默了。孟跃这模样,还真不能单独去。
傍晚,孟跃同达木见了本地几位酒商,众人一直跟达木敬酒,虽然没有忽略孟跃,但也不重视。
达木看了孟跃一眼,晃晃灯火下,他道:“我手里有一批京里来的瓷器,想跟你们换酒。”
几名酒商对视一眼,“我们得先看看货。”
孟跃当时还想带丝绸,但是他们离京时,是秋老虎前后,丝绸抵不住高热,孟跃只好作罢。
有达木坐镇,孟跃用瓷器换二十桶酒。孟九挨个看过酒,向孟跃点头。
然而达木却不看好,对孟跃道:“连穗,你这些酒就算带进隆部,也赚不了多少。”
他认为孟跃太年轻,比起酒,其实把瓷器带入隆部,赚的更多一些。
孟跃没有解释,她给底下人又添了棉衣棉裤和食物,而后一群人跟着达木进了隆部。
那是隆部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天地一片茫茫。
孟跃出手阔绰,花三倍价租了相近的五个碉房,有的垒三层,有的垒四层,为防风雪,窗口又小又窄,屋里得点一盏灯。
孟跃让少年们待在碉房里抱团取暖,她带着人早出晚归。
一旬后,孟跃再次找上达木,送给他一壶酒,达木笑道:“你之前买了二十桶酒,就给我这么点儿。”
孟跃笑道:“达叔,你尝一尝再说。”
达木撕开酒封,浓郁的酒香顿时散出,他神情骤变,试探着喝了一口,毫无防备,烈酒灼喉,烧的他面色通红,双目凸出,却不舍得吐了,强行把酒水咽下去,达木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
这比在京里时孟连穗给他的酒还要烈。
但真过瘾!!
这一次,达木小心翼翼抿了一口,一口又一口,脑袋发晕,不省人事了。
孟跃:………
孟跃啼笑皆非,只好下楼叫达木的儿子们,把达木带去休息。
她回了住所,次日孟跃刚用过早饭,达木急吼吼找上门。
“连穗,你那酒,那酒还有没有!!”
孟跃想了想,“有,但是不多。”
达木缓了缓心绪,同孟跃上楼说话,一盏微小的灯火,映出达木红光满面的脸。
“连穗……山神在上啊——”达木太激动,忍不住先祈祷一番,随后才对孟跃道:“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神奇的手段,才能有那样烈的酒。但是连穗,你拿出来的烈酒,会帮你敲开隆部权贵乃至王室的大门。”
孟跃一副激动模样,她向达木行了一个隆部礼,“我初来乍到,不懂隆部事宜,全仰赖达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