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赶紧丢了酒杯,扶起她,清脆的响声在屋中格外明显,孟九恼道:“你要与我生分?”
“没有。”孟跃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我知道你当初学酒很不容易,现在却要你倾囊相授。”
无家可归的少女去酒行,会遭遇什么,不难想象。
“我自己愿意。”孟九半垂着眼,眼底似有泪意,像朦胧的月光。孟跃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时多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很快,京中码头多了一群背着木桶的人,有成年男子,有妇人,有半大孩子,边走边售卖酒水,小小一竹杯,三十八个钱。
他们也机灵,倒出盖杯底一层,让人尝了尝,许多人尝过,咬咬牙掏钱。
这酒真要论,其实算不得多好,中大型商人瞧不上眼,但是又比寻常散酒烈,更香。
孟跃蒸馏散酒的时候,控制着浓度,太寡淡不行,太好也不行。
三十八一竹杯,买卖双方都不觉得亏。这个度就刚好。
每人一天一个酒桶,多了没有,饶是如此,酒水也给孟跃带来可观利润。
日子在忙碌和热闹中过去,正月十三,刘生带给她一个消息,说黔中来的一位商人进了鸿禾玉斋,一直没出来。
孟跃摩挲茶盏,“你确定是黔中来的?”
刘生肯定道:“我确定,他来麦坊买过蛋糕,我听他口音奇怪,与他多聊几句,他却很抗拒跟我闲聊。”
孟跃没有打断他,听刘生继续说:“他一副商人打扮,却不知麦坊在京里名气,还抗拒谈话,这于商人而言,太反常了。”
随后,刘生叫相熟的乞丐跟上去,没想到看见那人进了鸿禾玉斋。
孟跃起身踱步,先时她刻意压下的疑惑,此刻渐渐冒头。
但是孟跃还不能肯定,需要时间佐证。
入春后,太子赈灾结束,返回京城,随行官员对太子大加称赞,承元帝大喜,流水一样的赏赐进入东宫。
皇后一扫在太后跟前的憋屈,扬眉吐气,与女儿交谈太后何时离宫。
这是皇后唯一觉得承元帝女人众多的好处了,后妃扰太后清幽,太后不胜烦扰,出宫礼佛。
然而春去夏来,十四皇子大婚后,太后仍未有离宫之意,皇后坐不住了。
孟跃心中猜测落实,原来如此。
年前关于太后的流言,孟跃有八成把握是大公主做的,为的激起太后逆反心,长留宫中,与皇后抗衡,大公主才好行事。
好深的心思。
孟跃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额角,再一次感慨宫里真是藏龙卧虎。
她猝不及防想起十六皇子,生出一丝隐忧,但孟跃随后念及,十六皇子游离权力边缘,除了结怨的十七皇子,旁人都懒于算计他。
而十七皇子如今还在禁足。
三日后,孟跃派人给穆延传信,两人在琼花巷相见。
“你说什…嗷——”穆延从榻上侧翻摔地,孟跃静默了一瞬,将他提溜回来。
穆延的眼角青了一块,如白玉生瑕,十分刺眼。但他顾不得脸上疼痛,他难以置信:“孟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孟跃平静道:“我脑子很清醒,事情说完,我走了。”
“别啊。”穆延赶紧拉住她的手,又触电般收回,忙不迭道:“孟姑娘,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我只是太震惊了。”
孟跃的目光落在穆延的伤处,嗯,她看出来了。
穆延:………
穆延好说歹说,劝孟跃坐回榻上,他又询问了一些细节,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双方才分别。
穆延径直前往十六皇子府,一路上他心如擂鼓,措辞怎么与十六殿下说,谁知他进府后,刚说一半,十六皇子就猜出来了。
“殿下不意外?”穆延眉头蹙起,他少有如此夸张神情,此刻显出几分滑稽。
十六皇子放下手里石杵,去柜子里取膏药,给穆延揉搓涂抹,淡淡道:“没什么意外。”
穆延一时不知是殿下给他上药而受宠若惊,还是震惊十六皇子不意外。
厅内东西打通,垂了竹帘,院内花树苍茂,消解夏日暑热,唯余微风徐徐。
一缕阳光穿过层层阻拦,落在十六皇子身侧。
“好了。”他擦了擦手,将膏药给穆延,又坐回去,握着石杵继续舂花汁。
穆延愣愣道谢。
十六皇子头也不抬,续上之前话题:“满宫的皇子公主连长宁宫宫门都进不去,大公主却能伴在太后左右,只这独一份儿,她就不简单。”
穆延心虚抿唇,他以为是之前大公主前往寺庙陪太后礼佛,太后感于大公主孝心,才多照拂一二。
厅外渐渐起了风,树影摇晃,竹帘摆动,将日光遮了严实,厅内一片静谧沉色。
十六皇子抬首,他乌发半束,面如美玉,看向穆延的眼睛如江海深邃,“舒元,你太正直,想不到这些。”
穆延却不似从前十六皇子开解他后,那般舒展眉目,他跪坐于十六皇子跟前,双手交握,低头沮丧:“殿下,其实我很愚蠢。”
孟姑娘也好,十六殿下也好,有时一个引子就能猜出大概,而他还云里雾里,他这些年念的书,没有半分用处。
厅外的花树在风中摇晃,亦如穆延摇摆的心。
忽然,他肩上一沉,穆延抬头,对上十六皇子温和的眉眼,“舒元,术业有专攻,你秉性纯良,心性正派,交给你的事,你一定尽善尽美,这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事了。”
穆延欲言又止:“可是我有很多不足……”
“但你改了。”十六皇子莞尔,他看向穆延的眼中是欣赏,“她说你不通疾苦,于是你私下寻访,对待乞儿也彬彬有礼,又有几人能做到你这样。”
“殿下。”穆延把住十六皇子的手,情绪剧烈翻涌,心中有好多的话,殿下待他如此情深厚谊,他百死难报。但穆延一时却不知从何开头,半天憋出一句:“孟姑娘也是为我好。”
十六皇子愣了愣,朗声大笑,一缕阳光落在他眉心,悲悯又神性。
原来厅外的风已经停了,日光又寻着缝隙,落入这间宽敞雅致的屋子。
十六皇子止了笑,对穆延道:“你真的很好,不要妄自菲薄。”
穆延用力点头,双目若星的回望十六皇子,“殿下,我记下了。”
之后两人没有说话,也不觉尴尬,十六皇子取了一根棉棒,沾了石臼里的花汁给穆延嗅闻。
穆延仔细感受,“草木清香?”
他神情忽而迷茫,“很熟悉,但却想不起来。”
十六皇子哼了一声:“她身上的味道,我调试了十几次,这个味道是最接近的。”
穆延怔住,他张了张嘴,却吐露不出一个字。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你还想跟孟姑娘好?”
“不然呢。”十六皇子神态轻松,完全不知道他的话给了穆延多大冲击。
穆延有些着急,“但是,但是孟姑娘都说了………”
“她说的话,我就要听?”十六皇子将一方素帕丢进石臼里,混合花汁一起舂,五指骨节分明,此刻因为用力而筋肉紧绷着,指甲上晕出一片粉红,犹如海棠花开,他一字一顿道:“我求她回来,她又听了?”
穆延:………
穆延无措的抠手,大脑高速运转:“可是殿下,孟姑娘她大你四岁,她如今虚岁二十一。”
穆延心一横,眼一闭,说出一个残忍现实:“或许,孟姑娘很快要成婚生子了。殿下,您明白吗?”
十六皇子停下手,与穆延对望,目光平静,好似山明水清,但是却说:“舒元,是你不明白。只要不死,一切都可以改变。成婚可以和离,孩子也就多座院子的事。”
蝉鸣声声,清脆悦耳。
穆延恍惚着离开了。头上日光烈烈,恍人眼。
第46章
日头高悬,太阳像个大火球,源源不断的散发热意,空气中热浪阵阵。
京里的街上,添了许多卖冷饮的小贩。
孟跃掀开车帘,正看见街角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叫卖豆泡水儿,她叫停吴老头,买了一海碗给吴老头喝。
吴老头没想到有这惊喜,雀跃道:“多谢郎君。”
小姑娘也腼腆笑:“多谢郎君。”
孟跃莞尔,等吴老头喝完,马车继续向前行驶,最后在一家茶楼前停下。马匹交给茶楼伙计照顾,孟跃给吴老头在大堂叫了一盏茶,一碟花生一碟毛豆。
吴老头忍不住笑意,与孟跃道:“早知之前就不费豆泡水儿那个钱了。”
孟跃道:“味道不同。”
吴老头一想也是,他目送孟跃上了二楼,而后去一趟茅厕放水,空了肚子,回来刚好吃茶。
大堂里人不多,孟跃临窗而坐,将一楼尽收眼底,茶客们没什么营养的谈话,大多吹牛打屁。
孟跃一般坐上小半个时辰,有时她会得到一些有用信息,有时一无所获。
之后,她又去酒肆坐坐,半日光景就过去了。等她回到院里,热意降低,她会习一会子武。
孟跃在旁的事上耗心神,习武看书上的时间被缩减了。
世事难两全。
八月下旬,孟跃照旧在京中闲逛,她发现京里的茶楼酒肆,多了青衫书生的身影。
翻年又是春闱,孟跃没想到有的考生提前半年抵京。
她饮了一口清酒,看着大堂里的书生侃侃而谈,言语华丽,但还算言之有物。比之明源堂那群人,也是不差了。
不知道八皇子会不会把人招揽了去。孟跃想些有的没的。
因着赈灾一事,太子表现亮眼,圣上也有意抬举,一时间太子风头无两,四皇子六皇子八皇子等人都退居一隅。
明源堂在京中也低调许多。不知借着春闱这股风,能否重新扬起。
半个时辰后,孟跃准备离去,大堂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是来了一群隆部人。
领头的四十来岁,高鼻深目,络腮胡,身形十分高大,比寻常男子高一个头不止。他穿了一身花纹繁复的翻领窄袍,下套灯笼裤,踩着一双崭新麻鞋,衣裳和鞋子不适配,应是刚买的鞋。
一群人在酒肆东南角落座,孟跃想了想,也重新坐回去,又要了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