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延被问住。
若论哪里消息最灵通,码头首屈一指。
十六皇子取过一侧的银挑子,拨了拨正中花烛的灯芯,转暗的烛火,一时大盛,映出他温润眉眼。
穆延仿佛听见有什么咔嚓碎了。
许久,穆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维持平静,“殿下,若有雪灾,我们能做什么?”
十六皇子摇头:“我势弱言轻,与其我们做什么,不若期望太子多揪贪官,抄捡出的银钱赈灾。”
穆延被说服了。
十六皇子敛目,章利顺临死前摆了太子他们一道,或是章利顺为着泄愤,又或是旁的,人死后不得而知。
但不得不说,章利顺以命添了一把猛火。
一己之力,推动案件,最后抄检的赃银,每活一个灾民,方抵章利顺一分罪孽,直到功过相抵,如此才算人死如灯灭,一切了了。
半月后,清算出贪污受贿大大小小官吏,达百来人,京城菜市口血流成河,京门处,流放队伍看不见尽头。
第42章
这次大清洗,空出许多京职,但承元帝盯着此事,太子四皇子八皇子等人避嫌还来不及,哪敢安插人手,重要官职都是承元帝亲自任命。
而按照惯例,那些不太重要的职位,往往是由官宦人家的子弟担任。
十六皇子向承元帝汇报近日所学,末了,提了一句:“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恳请父皇解惑。”
承元帝颔首:“你说。”
十六皇子恭敬道:“前几日,儿臣去吏部走了一遭,凡官员小吏,若升迁,必考核。怎么那些官员家的郎君们,却随意入职了。”他小心觑了一眼承元帝,止言又欲,欲言又止。
承元帝嗔骂:“吞吞吐吐像什么样,说。”
十六皇子抿抿唇,“儿臣只是从周何两家得了教训,父皇也知这两家姻亲门生故友众多罢。如今又让官宦子弟随意入职,岂不重蹈覆辙,再次构连新关系网。”
若换了往日,承元帝一句承祖制,就把儿子打发了。
但他刚从贪官家中搜检出大量赃银,心情儿未平,又闻十六皇子言,转着手上扳指:“你说的也有两分道理,既如此,此事你去办。”
十六皇子愣了一下,随后有些激动,眸若星子,雀跃一礼道:“父皇,儿臣一定会努力把这件事办好,一定让父皇面上有光。”
承元帝也没想到随手打发给十六一件小事,也让这孩子兴奋成这样,一扫之前忧郁。他哼了一声:“你把事情做好再说。”
十六皇子应声,退出内殿。
有十六皇子这么一打岔,承元帝的心情也好了些,他对洪德忠道:“这男子还是要有正事做,才能摆脱儿女情长。”
洪德忠笑道:“圣上是十六皇子的天,是万民之主,别说您吩咐了,就是您随口一句话,十六皇子也认真挂念着呢,现在还是这么一件大事。”
“这差事,没想的那么好。”摆明了得罪官宦的。承元帝也不知道把十六推出去,是好还是不好。
其他皇子知晓后,虽有些意外,但也没上心。
十一皇子对此很是瞧不上,对亲哥哥道:“十六尽捡你们剩下的。”
八皇子沉脸,十一皇子撇撇嘴:“我又没说错。他想在父皇面前露面,也不想想这事多得罪人。”
“十三他外祖,礼部侍郎,负责科举,论选拔考核,十三更熟悉。但他就没揽这事…”
“行了。”八皇子打断弟弟的话,“十六也没招你,你对他那么嫌弃作甚。”
十一皇子在榻上坐下,把玩着小桌上的白玉葫芦摆件,头也不抬道:“他蠢呗,小时候蠢,差点被毒死。等他长大了,我以为他长进了。结果他为着个低贱宫人寻死觅活,有这么一个兄弟都丢人。”偏偏顺贵妃还压了他们母妃一级,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十一皇子咚的一声,把玉葫芦放回桌上,龇牙笑:“哥,我真厌蠢。”
八皇子没好气道:“十六再蠢,他顶多被官宦奚落一阵,我可是正经的损兵折将。”
若非他当时跟着参与章利顺一案,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十一皇子收敛了笑,他安慰哥哥:“没事儿的,风头过了就好了。”
他向圆木桌走去,在八皇子身边坐下,给他哥倒了一杯水,“兄长文武双全,时机一到,一定能一飞冲天。”
八皇子也只能这般想了,他拍拍弟弟的肩:“母妃在宫中,见面不易,幸好宫外还有你。”
十一皇子握住哥哥的手,“咱们一母同胞,再没人比咱们更亲了,自然要相携相助。”
十一皇子想看十六皇子笑话,没想到十六皇子竟然把差事办的像模像样,考核公平公正。
此事忙完,也到了腊月里。
茶楼酒肆热闹非凡,来往者兴致盎然。
不仅是因着年关将近,还因章利顺一案,剩下的官员收敛许多,不敢再如从前那许多卡要吃拿,好些商贾都松快了。
傍晚,一名中年灰袍男人入茶楼二楼雅间,甫一进门,隔着屏风,男子拱手礼拜:“蒋某见过郎君。”
屏风后传来淡淡应声,男人这才敢绕过屏风,看向榻上贵人。
“热茶备好,坐罢。”
蒋治中又是一礼,这才虚虚在榻沿坐下,他举起茶盏,“下官有今日,多亏殿下,下官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他将温热的茶水饮尽,喝的急了,呛的咳嗽,十六皇子递给他一方手帕,“慢些。”
蒋治中受宠若惊,忙不迭接过:“多谢殿下。”
十六皇子莞尔,他道:“本殿听底下人说,你找本殿。”
“是是。”蒋治中握着手帕,有些拘谨,他看了一眼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十六皇子,见其面如冠玉,眸若朗星,平和而温情,心神也缓和些,道:“下官此来,是想郑重谢殿下。”
他将手边的匣子奉上,里面是一方名贵砚台。
周治中事发之前,十六皇子曾派人找到他,说能帮他升上治中之位。
蒋治中那时并不抱希望,他已经三十有七,无权无势,若凭才干能升任,早就升了。
谁知没多久,章利顺状告周何两家,周治中丢了脑袋。京兆府府尹也被削薪降职,贬去外地。
新上任的府尹是圣上亲自任命,京兆府里空出来的职位,按旧例多半也是官宦子弟填补。
谁知朝廷宣布入职考核,十六皇子亲自主持,能者胜任。
蒋治中喜不自禁,他是有才干的,在考核中脱颖而出,又加上他多年苦劳。因此,连升两任成为治中。
蒋治中曾想过,是否是十六皇子策划了章利顺一案。
他借职务之便,将这个案子翻来覆去研究了三遍,最后推翻自己这个猜测。他更倾向于十六皇子提前得知一部分消息,想要招揽他,从而提醒他。
蒋治中对十六皇子是感激的,但又不敢轻易将一家荣辱托于十六皇子身上。
这才求见十六皇子,也想探探这位殿下的底,他好应对。
面对他的道谢,十六皇子收下砚台,却并没有要他表态效忠,只道他有能力,好好做事莫辜负了圣上。
直到离开前,十六皇子也没说别的,反叫蒋治中心里揣了只兔子似的,辗转难眠。
一如蒋治中般的,还有好些个人,有的是没有背景,或性子实,被压了多年。
有的是窘迫书生,经人举荐参加考核,争取谋一个流外职位,正经官职有品级,皆称流内。而流外想转流内,不但层层考核,最后还得去吏部走一遭,经过吏部选拔,才能入流。
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但对那些窘迫书生,却是一条明路。
他们感激主持考核的十六皇子,也感激南门永乐街春明巷里,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的恩人。
第43章
腊月中,孟跃一早换上锦袍狐裘,孟九为她理了理加高的护领,微微蹙眉:“这新领子还是要揉搓打磨一翻,不然硌得慌。”
孟跃笑道:“不碍事。”
“你哪里懂这些,听我的罢。”孟九嗔瞪她一眼,眼波流转,一身素色棉袄也百般风情。
孟跃笑应。
孟九又给她正了正暖耳,指腹抚过孟跃的脸,微润:“抹过面脂了?”
语气里有点遗憾,她想给孟跃亲自抹。
孟跃握住她的手,“我要走了,否则迟了。”
孟九目送马车远去,扭头看见孟熙在门后偷笑,她面色一红,嗔怪的追进屋。
秦秋笑着摇摇头。
吴老头径直赶车去寺庙,过了一刻钟,吴老头回首:“郎君,伯府来人了。”
孟跃从车中取了油纸伞放在车前架,下车,待伯府马车停住,他上前行礼。
老太君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
孟跃道:“老太君仁善宽厚,晚辈能在老太君跟前见礼,欢喜得很。”
老太君一阵笑,在小郎君们搀扶下,老太君下车。
落地后,老太君拍开孙辈,道:“平日里见你们多了,都看腻了。老身今儿要多瞧瞧俊俏少东家。”
小郎君们半真半假吃味,孟跃也配合的做出惊喜又惶恐模样,上山时,她撑伞为老太君遮挡风雪,伞往老太君倾斜着,孟跃低头,挡住自己大半容颜。
路上有官娘子与老太君问好,也轻易忽略孟跃去。
终于踏过石阶上了山头,老太君气喘吁吁,看着身侧面色平静的孟跃,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旁人不知,她却是知的,上山时,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孟跃身上,但孟跃不见吃力。
后生可畏啊。
奈何出身太低,商贾…商贾到底小道了。
孟跃恍若未觉老太君的打量,她惊道:“我知万福寺靠近码头,香客颇多,但今日一眼望去,全是人头,还是出人意料了。”
老太君笑道:“今儿祭玉帝,又在年关,能来的都来了。”
一名僧人向老太君行来,一番寒暄,领着他们去了另一处殿宇,殿内清幽,进出皆是华衣贵人,外界的嘈杂都被隔绝了。
孟跃跪在佛像前,抬头看了一眼塑金身的神佛,缓缓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