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两人的沉默,小院也跟着陷入安静,小小的灯笼逐渐变暗,连带着厨房这一块的光照也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
外面热闹的欢笑断断续续传了进来,今日彻夜狂欢,不知是谁家放起了烟花,照亮了半边夜空,连带着两人的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阴影。
“是烟花。”朱厚照仰头,盯着不远处转瞬即逝的烟花,喃喃自语着。
江芸芸却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笑说着:“今日不禁烟花,大家自然是开心得玩。”
“不扭头看一下吗?”朱厚照想要面前之人的面容,可脚步却又格外沉重,不敢靠近她,“很好看的。”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袖子便也跟着晃了晃,微光中的红宝石眼睛光影泯灭,却也沉默不语。
朱厚照喉结微动。
“回头去看的烟花,所以总是在错过。”她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柔,
朱厚照不甘,终于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低沉,带着细微的请求:“你就回头看一眼。”
江芸芸没有说话。
她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帝王,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朱厚照被那一口气点燃,压抑在心口多年的万千情绪涌了出来,想要把人拉过来,强硬要求她和自己站在一起去看烟花……
“今天也太忙了,我的老腰要断了……”
“好多南直隶的人都赶过来看热闹了,可不是人多。”
“别说了,休息去……哎,你怎么站在这里。”
众人说话间,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张道长等人手里提满了东西,叽叽喳喳涌了进来。
乐山一眼就看到站在台阶下的江芸芸,惊讶问道:“面吃了吗?怎么不去休息……陛,陛下……你,你你……”
乐山震惊地看着站在厨房门口,一脸狼狈的朱厚照,磕磕巴巴说道:“怎么,回事啊。”
江芸芸笑着解释道:“面冷了,想要热一下,面撒了。”
“伤到没?”乐山紧张问道,“厨房的柴火有些湿了,有没有熏到你啊。”
江芸芸摇头,欲言又止。
张道长带着两个小姑娘,凭借着多年练就的利眼,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
——主要是陛下的脸实在是藏不住事。
“我带她们去休息。”张道长连忙把两个小姑娘拉走。
陈禾颖看了一眼自家老师,又看了一眼站在阴影处的朱厚照,还未说话,就被张道长拉走了。
“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张道长拉着两人走回内院,想了想还是压低脑袋,对着两个姑娘,严肃警告着,“你们不是你们的老师。”
“陛下为何总是深夜来找老师。”陈禾颖忍不住问道,“这对老师不好。”
张道长看着两个几乎是一手拉扯到的懵懂小孩,闻言只是叹气:“隔壁秃驴们说别的话,我都觉得不中听,但有句话说的对,多欲为苦,苦海无边,欲望其大无外,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顾知敏锐,摸了摸下巴:“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觉得陛下是不是对我们老师有点……”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乐山的尖叫声:“我的厨房!!”
—— ——
十一月初。
某一日,朱厚照不知从哪里听人说西域有一个胡僧能知三生事,人称之“活佛”,突然来了兴致,让人去查找永乐、宣德年间候显入番故事。
礼部尚书毛纪吓得立马上折子劝解,谁知道陛下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定要派司礼监太监去往乌思藏迎“活佛”入京。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思,是打算算什么?”内阁中,王鏊震惊问道。
梁储板着脸,脸色难看:“定然是身边有奸佞蛊惑的,闻所未闻的活佛,如今倒要闹出在这么劳民伤财的动静。”
杨一清心思凝重:“听闻陛下已经选了司礼监太监刘允作为使者。”
靳贵神色严肃:“当务之急是让陛下收回成命。”
“从京师到乌思藏有三万多里,往返一次就需要三到五年,一路上供应烦扰耗费,不可胜言。而且从四川雅州出境,经过长河西部,向西到乌思藏,这几个月的路程所经之地全都是黄毛野蛮之地,一路上也没有州县驿递,市镇村落,全靠四川都、布二司和各土官衙门供应钱粮、护送军马。”王鏊茶也不喝了,捏着胡子心事重重。
“四川这些年连年用兵,流贼刚平定没两年,西部番蛮贼寇又来作乱,如今已经是财用缺乏,军民困顿,再加重这种负担,只怕会发生意外变故。”杨一清认真说道,“此事必然是要阻止的,不然我们这群内阁之人当真是无颜见人了。”
王鏊的眼珠子下意识往江芸芸身上瞟了一眼。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察觉到众人隐晦的视线,笑说着:“此事还是二殿下去说的好。”
“说起这事,二殿下为何还未封亲王?”靳贵不解问道。
“折子上了一道有一道,又请拟国号的,有要求尽快就藩的,也有请求立二殿下为太子的,可陛下全都留中不发,不知是何意。”梁储也跟着为难,“从未有过成婚的藩王留在京城的道理,之前荣王妃有孕也强制就藩了。”
“还是先把活佛的事情弄好吧。”王鏊对这事一直有一个隐晦的猜想,但奈何实在是不可对人言,便只好扫了众人一眼,打断这件事情的议论,起身说回正题,“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们把手中的工作都弄好,准备休息休息吧。”
江芸芸含笑点头,第二个起身离开。
众人一看也跟着走了。
“上次二殿下大婚,你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杨一清跟在她身后,笑说着,“画像永流传啊,一两银子一副呢。”
江芸芸失笑:“都是给他们无聊的,少打趣我这些了,福建清丈土地的人选选了吗?”
“选好了,只是江西现在多匪患,一时还真找不到愿意来接受这个烫手山芋的人。”杨一清说起正事也跟着眉心紧皱。
“先绕过江西吧,这事不急。”江芸芸说。
杨一清眼神微动:“我听闻黎师侄如今就在江西任职。”
“江西现在乱得很,我叫他出门都要小心一些。”江芸芸站在自己的官獬门口,看向杨一清,微微一笑,“杨师兄不是也有很多学生在江西嘛。”
马上就要到新年了,内阁挂印的那一日,前几日二殿下把陛下堵在寝殿,两兄弟关起门来也不知说了什么,终于是劝好了一条筋的陛下撤回成命,打消了这个念头。
江芸芸是最后一个离开内阁的,得知周发递来的消息后,伸手接住终于飘下来的冬日雪花,轻轻突出一团白气。
“李府……李府请您速速过去一趟。”她刚出皇宫大门,就看到乐山撑着一把伞站在马车边,见她出现,快步上前,神色凝重,“张道长也过去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李东阳确实一直体弱多病, 之前为国事强撑了数年,致仕后就一直大门紧闭,谢客养病, 之前听闻江芸受伤是他难得主动出门的一次。
那一次,李东阳身上的病弱已经很是明显,身形孱弱,面容憔悴, 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佝偻着,呼吸是不可抑制的沉重, 那一日,他强撑着病体坚持亲自来找江芸,用充满腐败老病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江芸芸的额头, 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李东阳的年岁已经看到头了。
江芸芸赶到李家的时候,李家愁云惨雾, 李兆先失魂落魄站在门口,对面的朱夫人双眼通红,被人扶着才勉强坐稳。
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浓郁刺鼻的药味, 屋内明明有不少人,却连着呼吸声都微不可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张道长坐在李东阳身边, 摸着胡子, 眉心紧皱。
李东阳躺在床上,年岁垂垂, 起伏的胸膛都格外微弱。
“怎么样了?”江芸芸上前一步, 呼吸逐渐放轻, 低声问道。
张道长摇了摇头,抬头看她,片刻之后面容悲悯,但又有些平静:“年岁已至。”
江芸芸身形一晃。
李兆先眼疾手快把人扶住,声音是强忍住的哽咽:“爹早就说过这一天了,当时就交代我,想要见你最后一面,今日午后刚吃了饭突然昏迷,我就赶紧来找你了。”
江芸芸听得脑子嗡嗡的,有这么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了那股在浓郁药味笼罩下的腐朽的味道。
那样的味道,她在当年那间灰暗,不透风的客栈中第一次闻到。
那个时候她还懵懵懂懂,不知这样的味道代表什么。
张道长环顾四周,就打算拎着药箱准备离开。
“张道长,不再开点药吗?”朱夫人见状,连忙起身把人,口气卑微地请求着,“马上就要过年了,再让他……让他过个年吧。”
距离过年还有五日。
张道长为难,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又见江芸芸似乎心思不在这里,便又自己想了想,委婉说道:“怕有些难了。”
朱夫人捂着嘴巴抽泣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艰难眨了眨眼,对着张道长恳求道:“还请帮忙。”
张道长左右为难,但看着屋内凝滞的气氛,只能哎了一声,把肩上的药箱拿了下来,叹气说道:“那我去拟药方,只是这方子肯定是不便宜的。”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我们愿意出钱的。”朱夫人赶忙应承下来,“张道长这几日辛苦了,定不会亏待您的,小娟,你带张道长去隔壁屋子写药方。”
“爹,江阁老来了。”等人走后,李兆先轻轻推了推李东阳,喊了好几声,原本昏睡的人这才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浑浊空洞,片刻之后才看清面前的人。
“师妹。”他轻声喊了一声。
江芸芸勉强露出笑来,坐在他床边的圆凳上,握着他颤巍巍的手:“在呢,前几日楠枝来信,说找来一块婺源的墨,名叫桐油烟,我还打算今年拜年的时候给您带过来呢,都说那个婺源墨是留取乌金千秋照,墨痕经久不褪、磬香浓郁,最合适师兄写字画画了。”
李东阳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回应着,脸上也跟着露出细微的笑来了:“有心了。”
江芸芸紧紧握着他的手,盯着那张已然衰老得走到人生末点的人,突然哽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孩子。”李东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
李兆先也不墨迹,直接站了起来,带着继母和一大家子人都出去了,只是出门前,忍不住红着眼睛往里面看去。
他和他爹的关系起起伏伏,一开始的紧张和冲突,到后来的平和交心,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是是非非,家人又相继离开,当年辉煌的李家,到现在人丁萧条,门口冷清,到此刻也终于要归于平静了。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他的窗户前再也不会出现这道熟悉的身形了。
屋内,江芸芸和李东阳师兄妹两人相对无言地对视着,其实说是师兄妹,偏两人的年纪却也能做父女了,李东阳过了年就六十有九了,江芸芸也不过三十四岁,她甚至比李兆先还要小上几岁。
“我曾有过三子三女,如今只剩下徵伯一人,如今他的膝下也无子嗣。”李东阳神色寂寥,“天不佑李家。”
江芸芸安慰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师兄不必担忧。”
她想了想,低声保证道:“我会照顾好徵伯的,就像当年师兄照顾我一样。”
李东阳笑了起来,眼中含泪地看向江芸芸:“这是我的私心。”
李家就剩下一个被他恩荫到中书舍人的李兆先,他考不上科举,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一眼望到头了,但他又不幸出生在李东阳膝下,和江其归牢牢绑定在一起,就注定要和江其归一样饱受风云磨炼。
若是没有内阁阁老江芸的庇护,他的下场大抵要历经千辛,甚至归于尘烟,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