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就是小时候都不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倔脾气。”顾夫人一边叹气一边摸了摸她的脸,“退烧了就好,真是阿弥陀佛保佑。”
等再睁开眼,便是第五天,屋子里有一种窸窸窣窣的热闹,她听在耳里,却又总觉得雾蒙蒙的,有一种不真切的距离感。
张道长正在和沈雯探讨药方。
顾家夫人正劝陈禾颖去休息。
顾知睡在她手边,倒也睡得深。
乐山和诚勇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
她安安静静都睁开眼,看着头顶的房梁,有片刻的恍惚。
在梦中,她回到有些陌生的屋子,看到了小姨和坐在轮椅上的外婆,她们的面容被光笼罩着,便是她努力眯起眼睛也看不清她们的模样。
她们也全然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两人一个站在厨房里,一个坐在厨房门口,说说笑笑,饭桌上已经摆了三个热气腾腾的菜。
“这道可乐鸡翅好,芸芸就喜欢吃甜口的。”
“怎么堵门口,跟江芸芸小时候一样烦。”
“她从小就饿得快,一回家就像吃饭了。”
“你快些吃去,回头我烧给她,你就别念了。”
“念念好啊,把她魂叫回来,她小时候可不好带,一生病就醒不过来,吓死人了。”
小姨叹气:“那你念吧,让她下辈子可要乖乖的。”
江芸芸想要去拉小姨的手,可手指却只能穿过她的衣袖,她坚持不懈去找外婆。外婆的眼睛已经灰蒙蒙了,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宛若雷击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间的孤独感由内而外,不可抑止的喷涌而出,可依旧没有人能察觉到她隐秘细碎,不可对人言的痛苦。
浑浑噩噩的感觉令她有种悬空飘浮的不安感。
——她怎么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好像来错地方了,那双通红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看到那张熟悉的黑白照片。
这里的一切明明是这么熟悉,却又这么陌生。
她已经不属于现代了。
江芸芸不可置信地闭上眼,可再一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依旧让她陌生。
可她也融不进古代啊。
她只能怔怔地睁开眼,看着漆黑的屋顶,巨大的横梁,任由一颗心在巨大的悲痛中支离破碎,这样难以忍受的折磨,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里人,就连那些声音都变得让她难以忍受。
“到底什么时候醒啊。”
“再睡下去也不行啊。”
“不知道,我去看看……啊啊啊,你醒啦!”
张道长一看到那双通红的眼睛,就紧张得扑了过来。
“怎么不说话,不会真烧傻了吧。”张道长尖叫,抓着她的手腕,就要给人把脉。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到最后只是抽回自己的手,沙哑而平静地说道:“没事。”
张道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胡言乱语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无量天尊保佑,阿弥陀佛保佑。”
一群人也紧跟着围了过来,顾知半梦半醒间把脑袋挪过来,趴在她身上,嘴里嘟嘟囔囔着:“老师老师。”
江芸芸闭上眼没说话。
“人醒了就好,先让其归休息休息。”顾夫人一看她的样子就连忙把人赶走,“快,让人去厨房把粥端来,再来点温水,都散了都散了,你们也都去好好休息休息。”
江芸芸醒了,笼罩在江家的乌云也算彻底散了,乐山脸上也终于露出笑来,快步去厨房端粥。
“熬粥的水是用一整只老母鸡熬出来的,一点也不油腻,很补身体,是诚勇教我的。”他开心对着来端水的陈禾颖说道,“吃了肯定身体就好了。”
陈禾颖也跟着露出笑来,重重点了点头。
宫内
朱厚照听到江芸醒过来的消息,猛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抓着小黄门来回问道:“醒了?真醒了?人怎么样?说话了吗?”
“醒了醒了,没说过话呢,说要休息休息,瞧着有些憔悴了。”小黄门连忙说道。
“那奴婢让厨房端点吃的来,陛下也好几天没吃饭了。”谷大用见状,殷切说道,“可别熬坏了身子。”
朱厚照在屋内打转,随后急切说道:“不吃了,我去江家看看。”
谷大用欲言又止。
“看什么,嫌人家还不够闹心嘛。”朱厚炜端着饭菜走了过来,没好气说道,“先吃饭吧,你要有个好歹,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呢。”
朱厚照眉头紧皱,认真说道:“可我想去见江芸。”
朱厚炜抬头,同样认真说道:“但我想着江芸现在是不想见到你的。”
朱厚照脸色大变。
“吃饭吧,哥。”朱厚炜收回视线,平静说道,“你休息休息,也让江芸休息休息,人干活这么多年了,也难得休息。”
江芸芸就这么在家中休息起来,这一休息就是一个月,每个人都好似记得她病了,但是又通通忘记让她去上班,偏她自己也绝口不提这事。
所以她每日都是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地等待着吃饭,时不时摸一下小猫,逗一下小驴,哄一下白马,然后就是坐在树下发呆。
她不爱说话,时常一个人一言不发地躺在小躺椅上等着天色渐黑,一呆就是一天。
顾知和陈禾颖都不爱胡闹了,每天一放学就回家,还会时不时带好吃的回来,叽叽喳喳说着外面的热闹。
黎循传每日一下值,换了衣服就给她削水果吃,苹果梨又或者其他,总归是吃了对身体好的东西。
家里人来人往,客流不息,大部分人也就是送了东西就走。
醒后第三天,王鏊带全体成员的美好祝愿,送了一根老人参,又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赶回内阁干活。
“好好休息,就当放个假。”临走前,王鏊神色是遮掩不住的忧虑。
就连一直养病的李东阳也亲自来了,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那双眼睛的忧愁几乎要溢出来,可最后也只能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庆幸说道:“福大命大,真是老天保佑。”
江芸芸咧嘴笑了笑。
李东阳算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可如今事已至此,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的感情在多年前,他便初见端倪,他竭力阻止,尽力掩饰,期望少年只是未曾见过更大的世界,从而无法自求,可到现在,事情被猝不及防捅破,所有人不得而为,只能任由那些流言漫天飞舞。
三十一岁的江芸若是放在外面,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纪都算大了,可她如今还有一个身份,是大明的阁老,那便是正年轻的时候。
她的未来应该一路往上走才是。
于公于私,他都希望江芸可以做得更好。
“好好休息吧。”最后,他只是拍了拍江芸的胳膊,无奈说道,“你应该好好保护自己。”
江芸芸心中微动,慢慢眨了眨眼。
李东阳只是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意味深长说道:“紫微星长亮,文曲星少见,不可轻易怠慢这份时机。”
李东阳走后,江芸芸重新躺回躺椅上,小猫儿闻着味道又溜溜达达跑了过来,跳到江江芸芸的膝盖上,用脑袋蹭了蹭她没受伤的手臂,然后盘腿在她膝盖上睡了下去。
“晚上吃炒饭行不行。”乐山一进门就看到江芸芸躺在那里,原本阴沉的脸瞬间露出笑来,笑脸盈盈问道,“我买了一点火腿,炒饭可香了。”
江芸芸闭着眼,藤椅一摇一摇的,便也跟着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想吃的吗?”乐山进厨房前,每日一问。
“想吃点鸡翅,甜甜咸咸的鸡翅。”江芸芸摸着小猫的背,突然说道。
乐山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那我研究一下,肯定做出来。”
厨房的动静多了起来,乐山一向对厨艺颇有天赋,又见江芸难得有想吃的菜,可不是撸起袖子就是干,说什么也要把这道菜研究出来。
没多久黎循传也跟着下值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捆打包格外精致的红枣,对江芸说道:“王尚书托我带给你的红枣。”
江芸芸还是没睁眼,声音却又拖着长长的,有几分诙谐促狭:“谢谢王尚书的三瓜两枣。”
黎循传气笑了:“这个可是府前店买的,这一小包要小一两呢。”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扫了一眼那个枣子,又说:“那谢谢王尚书昂贵的三瓜两枣。”
黎循传把东西放好,又洗了手换了衣服,再拿着新买来的膏药,来到江芸芸面前,想了想还是捏着鼻子和小猫并肩坐着,看向她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右手:“好点了没,要是有痒痒的感觉不要挠,这是我新买的膏药,说是对烫伤很有用。”
江芸芸没接过来,只是百无聊赖嗯了一声:“你这每天都这么念叨,耳朵都生茧了。”
黎循传看着她无所谓的神色,最后只能无奈一笑:“洗手吧,可以准备吃饭了,诚勇明日说给你做炖汤,他之前在漳州学的,你有什么想吃的肉吗?”
“最近生活不愁,吃喝都有,好吃就行。”江芸芸坐起来笑眯眯说道。
“那就吃排骨吧,你吃起来也方便。”黎循传把人扶起来去洗手,“最近想吃什么水果吗?眼下开春了,我看路上还有人在卖枇杷,不知道好不好吃。”
“还有一些野果,酸酸甜甜的,买来不好吃,烧汤也不错。”
江芸芸一只手被捆着不能动弹,另外一只手胡乱在水里拔了拔就拿出来,理直气壮伸到黎循传面前,让他帮忙擦一下。
黎循传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就把人带到饭桌前准备开饭。
“张道长怎么还没回来?”乐山端着饭菜出来时,不解问道,“难道又碰上难缠的人了。”
“穷人问卦,富人问药,他两笔钱都赚,可不是要忙一些的。”江芸芸已经拿起筷子,眼巴巴地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直到开动前一会儿,张道长这才骂骂咧咧举着招幡走了回来。
“怎么了,张道长,生气短人寿命啊。”江芸芸夹起一个鸡翅,懒洋洋问道。
张道长冷笑一声,一本正经说道:“不碍事,生气就是把火发出来,气到别人,别人短命,我消气了,我长命百岁。”
“是问卦的人还是问药的人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道长低头吃饭,含含糊糊说道:“是无聊的人,没关系,我已经骂回去了,对了,闲闲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乐山端着炒饭走了出来:“让诚勇哥去接了,在路上了吧,你先慢慢吃,等穟穟回来喂你。”
江芸芸哦一声,用左手慢慢吃饭。
“闲闲和穟穟留在顾家吃饭了,顾家夫人今日包了饺子,说晚上让顾师兄把人送回来。”诚勇接小孩回家没接到,只拎着一盒子饺子回来,“顾家送的。”
“这天还冷,放在外面冻冻。”乐山接过来放在窗台的位置,“明天早上就吃了吧,新鲜一点。”
“我来喂你吧。”黎循传见她吃得缓慢,忍不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