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抬眸。
气氛随着冬日的北风有片刻的凝结,桌子上的几人吃饭的动静更大了,所有人都埋头苦吃,只当饿死鬼投胎,满眼都是眼前的炒饭。
黎循传抿了抿唇,在她的注视下,低声说道:“等会饭都冷了,吃了坏身体。”
江芸芸垂眸,捏着手中的筷子,随后对着乐山说道:“还是给我那个勺子吧。”
乐山顿了顿,眼珠子往两人身上一瞟,很快又哎了一声,低着头讪讪走了。
黎循传心中是抑制不住的失落,但他到底不愿意让江芸为难,只是收回视线,继续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迅速。
冬日的夜色黑得快,江芸芸被乐山裹得严严实实,正躺在树下休息,黎循传拿了一条新作的披风想要替他盖上。
江芸芸却又冷不丁睁开眼,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笑了笑:“聊一聊吧。”
黎循传盯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心中莫名咯噔一下,但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坐了下来:“聊什么?”
“今年吏部大选,你怎么也该得一个上等。”江芸芸笑说着。
黎循传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应该吧。”
“是你应得的。”江芸芸盯着头顶的树叶空隙,零星黯淡的星光没有月光衬托,整个天空辽远寂寞,乐山大概是忘记挂灯笼了,整个院子便也跟着在暮冬的夜色中沉默。
两人和往常一样一坐一躺,各自看向面前的墙垣,在还带寒意的夜风中无言。
“你愿意自请外放嘛。”许久之后,江芸芸的声音轻声响起。
黎循传神色逐渐僵硬,随后不可置信扭头看了过来。
江芸芸却没有看他,只是把小脸往披风里挪了挪,只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那双宛若玉雕一般的漆黑眼珠冷静而温和,却又带着玉制的冰冷淡薄。
“外面更安全一点。”她的声音透过披风多了几分沉闷。
黎循传手指轻轻搭在扶手上,身形微微前倾:“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着头顶的点点星光,那双眼睛倒映着万千星光,闪烁耀眼,漂亮极了。
“那你和我一起吗?”许久之后,黎循传明明不抱任何期望,却还是鬼使神差问出口,“我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远离这趟浑水,我们就跟小时候一样,好不好?”
江芸芸大概是笑了,眉眼弯弯。
黎循传看着她带笑的眼睛,脸上却露出哭笑难看的神色。
“小时候真的好快乐。”江芸芸的视线终于看了过来,却再也没有小时候那般快乐,平静得好似一池深邃的湖水。
她笑说着:“可我们长大了。”
黎循传握着扶手的手猛地收紧,他也想露出笑来,可嘴角却还是忍不住露出哭意来。
“那个时候扬州府的事情,我差点牵连到你,是老师把我们带了回去。”
江芸芸神色幽远,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的陈年往事,竟觉得有些恍惚。
那一年的烟花此生都在她的大脑里无法散去,但幸好,一切又都是平安无事。
“老师不在了,我就想着我是不是也要保护好你,让你先一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伸手,轻轻握住黎循传的手。
黎循传下意识握紧她,随后紧紧握在手心。
江芸芸也跟着反握着他的手。
多年前的扬州街道,两人也曾携手走过一条又一条漫长的街道。
他们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是共同进退的同窗知己。
是相逢扬州的萍水缘分。
黎循传浑身都在颤抖,神色又哭又笑,却又心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留在她身边。
“我没有坏心,但人间万事总是不如意,你我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以为未来总会好的,可世事无常,可我也真的希望你过得更好,不要再被我波及。”她轻叹一口气,“远离我,你总会更幸福的。”
黎循传满眼含泪,他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人,忍不住哽咽道:“不会的,江其归,我想……我们不是一起长大嘛,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么狠心。”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
院中是黎循传难忍的喘息声。
二十多年前,两人在江家小院里初见,一个是落魄,朝不保夕的外来人,一个是矜贵,不谙世事的小公子,谁也想不到他们的人生会在那日起开始从此交错,分别,重逢,再一次分别,又一次重逢,分分合合多年,直到今夜,有人亲手斩断这样的缠绕。
夜风拂过树梢,树叶温柔作响,些许的阴影落在两人身上,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我和你……”许久,江芸芸抽回手,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失神了片刻,随后那点不平静最终归于平静。
她这辈子有很多事情要走,若她还在扬州,若她只是一个教书老师,若她这辈子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可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她为这条路付出了血泪和心力,她回不了头,也不愿意回头。
“走吧。”最后,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要被晚风吹灭。
黎循传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江芸芸却已经闭上眼,不再说话。
黎循传伸手想要去牵她的手,江芸芸却不再回应。
她冰冷地,无情地断了这场青梅竹马的闹剧。
黎循传心中大恸,终于忍不住趴在扶手上大哭起来。
—— ——
夜深人静时,诚勇终于还是悄悄来到他身边,犹犹豫豫说道:“子时了,公子先回去休息吧。”
“她的一生到处都是人,来了顾仕隆,又有了谢来,甚至还有太子,她的身边总有络绎不绝的人,这些人时常让我嫉妒。”黎循传苦笑一声,“可我的一生,从懵懂到长大,从扬州到京城,却一直都有她。”
诚勇沉默,那一瞬间的惆怅,外人看着尚且觉得悲痛欲绝,身处其中的悲痛根本无法言喻。
“你说她……全然不懂吗?”黎循传满怀期待的看向诚勇。
诚勇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不敢言语。
黎循传哑然,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来,这一刻任何言语,所有沉默都成了一把把刺向他的刀,让他疼到无法呼吸。
“再给江姑娘一点时间,说不定是最近太累了。”到最后,诚勇只能如此干涩的安慰道,“让她再想想,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
黎循传衣裳凌乱,双眼通红。
江芸芸走后,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一动不动,不错眼地看着这件被散落在摇椅上的披风,神色麻木悲恸,却又在最后笑了笑:“不要再给她压力了。”
诚勇不解地看着她。
“要她的时间,就是在给她压力。”黎循传喃喃说道,“我怎么能给她压力呢。”
诚勇悲愤:“可她怎么能赶您走,她怎么这么无情。”
黎循传沉默,伸手想要去抚摸这件近在咫尺的披风,却又在触及的瞬间停在原处,最后握紧拳头,任由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第一次见到她,我以为她是小鸟,坐在高高的假山上……”黎循传最终还是收回手,茫然痛苦,“所以那一年的冬日,我就告诉自己,小鸟注定要高飞。”
那个时候的两人挤在狭小的院子里,外面是漫天大雪,她也不过是停在这里歇歇脚。
那一年,她去往江西求学。
这一年,她飞向更高的地方。
“我怎么舍得让她为难。”也不知过了多久,谁家小狗被惊醒,他吐出一口浊气,任由白烟弥漫自己的视线,声音近乎哽咽:“她要自由……那就永永远远的自由。”
诚勇也跟着落泪,愤愤不平:“她这么这么无情,一点也不知道少爷的心,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难道……真的不要了吗?”
黎循传从袖中拿出早已雕刻好的木雕,放在手里久久难以忘怀。
小老虎的木雕,他去年就雕刻好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坐在椅子上虔诚认真地学着雕刻,期待江芸收到礼物的一天,却又在关键时刻犹豫着没有拿出来。
他想,再等等吧……
子时的更声越来越近,而他的心却只能越走越远,不知过了多久,他手脚冰冷僵硬,手中的木雕蓦然摔落,他看着滚落在披风上的木偶,呼吸终于平静下来。
他宛若幽魂一般起身,跌跌撞撞离开江家小院。
屋顶上的谢来也紧跟着吐出一口气,看着迟迟不肯出来的月亮,抹了一把僵硬茫然的脸。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戏曲里说的竟然是真的。”他笑了起来,黯淡的星光落在眼底似有水光闪动。
三月初八,大考还未结束,户部郎中黎循传突然上折子,自请外放,朝野震惊,一时间舆论甚嚣之上。
十日后,朝廷批准,升为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当右参议,即日启程。
那一日,乐山悄悄去看江芸芸,磨磨唧唧问道:“要去送一送吗?”
江芸芸瘸着一只手也要给小猫梳毛,听到这话一个走神,小猫呲溜一下就跑了。
她叹气,随后把梳子一扔,坐回小板凳上:“你去送送,衣服银子都给点,路途遥远别饿到了。”
乐山听得直叹气:“我,我去像什么样子啊。”
“什么话!”江芸芸不悦说道,“这么多饭白吃了,你可是江家的门面代表,最有资格了。”
乐山看着被封起来的拱门,忍不住又跟着叹气:“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江芸芸已经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每日一发呆,小脑袋瓜子圆溜溜的,头发衣服胡乱弄起来,主打一个随心自在。
码头船只上,诚勇和终强看着岸上送行的人,那些人来了又走,一茬接着一查,就连张道长都扛着招幡挤了进来,给了他不少草药和平安符,嘴里嘟嘟囔囔了许久,最后双眼通红地离开。
船只马上就要启程了,鼓声阵阵,催人离开,岸上人群开始躁动,船上的人也开始激动,分别的脚步踩着日光匆匆而来。
“怎么还没来。”诚勇嘟囔着。
“要不再等等。” 终强小心翼翼说道。
黎循传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站了许久,在家门口,在码头上,如今上了船,一切终于要重新开始。
“就这样吧。”他最后一眼看了这座北京城,随后缓缓转身离开。
——他们曾有过很长很长的故事,很多很多秘密,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精力,可,都过去了。
自从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愿她鹏北海,凤朝阳,此去提衡霄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