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揉了揉眼睛:“拿来我看看。”
“我来读给您听吧,眼睛不舒服我回头让张道长给您来看看。”江芸芸担心着。
李东阳笑了起来,招呼她坐了下来,看着面前年轻的师妹,不得不承认,让她回来也许真的是对的。
李家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走上官途,太需要人庇护了,而江芸是个长情温柔的人,天然和他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徵伯和他关系不错,也该多走动走动,是了,徵伯的长子也有六岁,也该去读书了……
“就这样的情况,幺儿,我是说顾小将军写的也是比较详细的,我先说我的意见,我觉得边贸可行,小王子现在势头太大了,必要人挟制他才行,脱脱卜花·娜仁现在已经实际控制土默特,也吞并了附近的大小部落,完全可以稍微扶持一下,她有野心,只要多加努力,就完全可以自己和小王子在蒙古对峙起来,大家觉得如何,首辅……师兄?”
李东阳回过神来:“只怕朝廷上意见很大。”
杨廷和倒是格外赞同:“这个办法我倒是很赞同,打仗太劳民伤财,这些年的粮仓都满不起来,真打起来了,不仅边境的百姓受苦,就连南方的百姓也要因为税赋不堪重负,扶持一个打一个的办法特别好,若是小王子败了,那我们就再扶持一个蒙古部落,继续和土默特他们打。”
江芸芸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让蒙古自己消耗就极好。”
“但在此之前,我们对蒙古自来都是强势镇压的。”李东阳犹豫说道,“之前你在兰州开边贸就引起很大的争议,担心这样是养寇自重,对蒙古的态度太过软弱,所以有了几次摩擦后就顺势关了。”
这事大明目前主要的对外态度,秉持大国威严不可侵犯,其实这样的想法倒也没错,蒙古太会翻脸了,一旦对外软弱,这群人就会长驱直入,连吃带拿,杀人掠财,但也有一个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大明边域辽阔,京城实在是鞭长莫及,而且若是一直要维持战斗模式,实在太消耗民力财力。
“不若再试探试探。”江芸芸提出一个办法,“拉拢能拉拢的,到时候再看看,反对的意见能不能化解,若是不能也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杨廷和随口问道。
“用读书人最喜欢的办法。”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下,但后面也没仔细说。
李东阳一看江芸这样子就心口一跳。
杨廷和见状也不好多问,他并不管兵部的事情,又因为让蒙古人进京是江芸的一力要求,所以内阁中这事也都交给她了。
“那你先试探试探。”李东阳随后又强调道,“用你自己的名义试探试探,反正你也挨骂惯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们在讨论什么?”焦芳的声音突然警觉响起,“怎么不叫我。”
“在讨论蒙古的事情,你也不感兴趣。”江芸芸顺口说道,“恭喜啊,听闻孩子中举了。”
焦芳一下子就笑得见眉不见眼:“好说好说!都是运气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啊,听闻烧得都是礼一课的,咱们考春秋的就是运气好,人少卷子也少,每次都赶上最后才磨磨唧唧上去,也幸好躲过了。”
焦芳一听,眼珠子转了一圈,一时间没想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来考试就有三分运气的。”李东阳笑说着,随后警告地瞪了一眼江芸,然后把人打发走,“蒙古的事情你自己掂量着,真捅出篓子,可别怪我不讲师门情谊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揣着折子就走了。
“你李宾之最是护短了,现在放什么狠话……”
焦芳的嘲笑声传了过来,江芸芸站在游廊上停下脚步,脸上笑意逐渐敛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今正值中午,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影正倒映在地上,小板凳被树影笼罩着,安安静静地靠在树坛边上,很多时候,几位阁老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和气,至少中午吃饭时还能做在一起享用,说两句话,斗几句嘴,和和气气地工作。
“江秘书。”周发不知从哪里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外面有人寻你。”
—— ——
“冯三。”江芸芸对于冯三来找她颇为意外,“你不是和二皇子一起吗?”
早上的时候二皇子突然蹦蹦跳跳来找她,正好碰到内阁在说会试卷子被烧的事情,也跟着听了一耳朵,回头还装模作样的安慰着三位阁老,那小架势和当初的朱厚照一模一样。
冯三低着头,小声说道:“这事好像有问题。”
江芸芸心中微动:“你怎么知道?”
“前几日听闻焦芳特意去找了刘瑾,这次去那卷子本来不是刘瑾的事情,是谷大用的事,是刘瑾自己接过去的,说自己正好有事情要小黄门外出办,顺势再去拿卷子。”冯三说。
江芸芸拧眉:“那你有证据吗?”
冯三一顿,丧气说道:“没有。”
江芸芸叹气:“那不能再说出事了,容易得罪人,两边都不讨好,刘瑾和谷大用毕竟是多年的情分。”
冯三抬起头来,尖锐说道:“我不需要讨好两边。”
江芸芸一怔。
冯三一看她这模样,抿了抿唇:“我是担心他们对您不好……”
“那谢谢你了。”江芸芸闻言叹气,“你回去要小心一点,别和他们起冲突,好好跟着陛下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他能保护你。”
冯三低低嗯了一声。
江芸芸盯着他消瘦的下巴,又和他各自沉默了片刻,随后她就转身离开了。
冯三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没说话。
初夏的风已然有些炎热,吹得人心烦意乱。
一场会试结束,王鏊回到内阁一时间看谁都不好意思,反而是李东阳安慰他来。
“这把火也太不巧了。”王鏊把人拉倒树边的角落里,不甘说道,“我悄悄问过礼的考官,徵伯和用修的卷子都在的,而且名字都很靠前……这,尤其是对不起徵伯……”
“别这么说。”李东阳打断他的话,严肃说道,“没有的事情,没有什么被烧毁的卷子,都过去了,徵伯昨日也和我说了,他十八岁开始考试,到现在一直时运不济,也许是老天告诉他的机会不在这里,他打算做些其他事情,我也是答应他了。”
王鏊一听更是为难了。
“我说这话不是故意的。”李东阳叹气,“时也命也,这么倒霉的事情每次都被他碰到了,我们也无话可说,他这些年身子不好,强撑考了这么久,你也知道我现在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每逢考试下来,都要大病一场,昨日突然跟我说不打算考了,我竟还松了一口气。”
王鏊也跟着叹气。
“用修也说了,他还年轻,这次本来就是试试水,正好可以再好好准备三年,争取博一个状元回来,也许气运在下一届呢,说不定是因祸得福呢。”李东阳继续说道,“现在焦阁老的儿子考中了也是好事,你这每日瞧着不高兴,连带着他也要不高兴。”
王鏊闻言更是叹气:“那焦黄的卷子……哎,可惜了,有人保着,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先帝还在,谁敢……”
李东阳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随后相携离开。
等两人走后,抱着小猫的江芸芸也跟着从头顶的树枝后探出脑袋,随后把小猫踹到兜里,最后飞快爬下树,把小猫放走。
下值后,江芸芸特意跟着李东阳回家,去看望再一次落榜的李兆先。
正巧,杨慎也在。
杨慎很是年轻,唇红齿白,脸颊窄而眉眼浓密,长得一副斯文俊秀的好相貌。
“其归。”李兆先一看到她先是一愣,后来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哎,我,哎,你回来时我特想去见你,结果我爹压着我读书,现在也总算是心无旁骛来见你了。”
江芸芸笑:“是不是少了我这个‘师叔’的督促啊,读书懈怠了啊。”
李兆先一听就气笑了:“不要喊这个!”
“怎么不能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你就说我是不是你长辈吧。”
杨慎一听,突然心中警铃大响。
果不其然,江芸芸的视线也紧跟着幽幽看了过来:“完了,还有个师侄呢,好新鲜的师侄啊,来,叫师姑。”
杨慎一时间小脸通红,愣是不敢说话。
“少戏弄人。”李兆先维护杨慎,“你不会是来安慰我的吧,不用安慰了,我现在好得很,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
“那坏了,我给你买了一盆芍药,你怕是用不上了。”江芸芸变魔术一般掏出一盆花来。
李兆先眼睛一亮:“好漂亮的花。”
“美吧,浩态狂香,未来定然也能如此。”江芸芸递了过去。
“借你吉言。”李兆先说道,“晚上留着吃饭吧,正好也能和用修认识认识,用修凡宇宙名物之广,经史百家之奥,下至稗官小说之微,医卜技能、草木虫鱼之细,全都有涉猎,和你一样厉害,你们一定有共同语言。”
江芸芸笑着点头:“今日就先聊聊天,回头有的是切磋的机会。”
“自然,难得休息也该只谈人间,不见经学。”杨慎也跟着说道。
三人开始就着京城的夏日随意讨论起来。
一顿饭后,李东阳拉着江芸芸去书房密聊,打发两晚辈自己玩去。
“师兄作什么这么严肃。”江芸芸一看李东阳严肃的脸,不解问道。
“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啊。”李东阳率先起调。
江芸芸笑:“师兄有话直说就是,我们之间何来如此客套。”
李东阳话锋一转,叹气说道:“过几年我就想致仕了,我已经六十有一了,年老体弱,在内阁多年,人人都只看得到我风光,我这担忧他们确实浑然不知的。”
“回头我让张道长来给您看看。”江芸芸说。
“看什么,我说我并非恋权之人,他人不信,但你大概是知道的,先帝还在时我就请辞多次,奈何国事多磨,后来晦庵和木斋都走了,我更是为难,却也知道若是我此时离开,那国家危亦,我身负先帝所托,是万万不敢以国事开如此玩笑,这些年也是心力憔悴。”
李东阳确实老了许多,前几年他身边的旧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他一个人在内阁独木支撑,还要忍受外面的攻讦,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师兄多受累谁人不知,可国家现在也离不开人。”江芸芸想了想斗胆说道,“至少次辅焦芳不能担此重任。”
李东阳叹气:“我自然知晓,所以我今日不得不说这事,焦芳留不得,刘瑾也是。”
江芸芸看了过来。
“我知你不愿沾染□□,可你若是想要往上走……我是说首辅是个好位置,很多年前我就和你说过,你想要做的更多,想要你的理想全然实现,首辅是你必须要坐的位置。”李东阳认真说道。
“师兄愿意帮我?”江芸芸惊讶问道。
其实她回来后明显感觉到原先京城里认识的那些人对自己的疏远。
不仅因为她是女人,更多是谁也不敢在她身上下注。
就目前来看,她的赢面也确实不大。
“至少你是真心的。”李东阳低声说道,“而且我就一个独子,磕磕绊绊到现在,他考上功名我担心,考不上我也担心,我想着,若是你,至少能让国事安稳,他也能做个快乐的农家翁。”
江芸芸沉默,随后起身行礼:“定然不负首辅期望。”
李东阳看着她笑:“坐下吧,我也是有私心的,这世上如你一般的人,太少了,我见久了,实在难以忘怀,老师当年……当年他也是有苦衷的,你不要难过。”
江芸芸低着头,小声说道:“已经哭过了。”
“哎,好孩子。”李东阳叹气,“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想要你帮我参谋参谋。”
“师兄请说。”
“徵伯到底要不要再考,真不考了,如何安排他的去处,我二十八虽才生下他,出生仅四个月生母就病亡了,我照顾的也不尽心,如今年老了,也开始操心起孩子的事情了。”
“徵伯还想考吗?或者说,他想做官吗?”江芸芸说道,“他如今已是举人,若是去偏远地方做个县令,想来陛下会看在您劳苦功高的份上,同意这个事情的。”
李东阳想了想:“怕是不愿意,我也不舍他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