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太子殿下聪慧,又有使不完的精力,所以总会闹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但总体来说也都是无伤大雅的。
现在怎么就突然急速滑落了。
江芸芸对这样的变化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这事……”陈静抿唇看了一眼江芸芸,“瞧着不好办。”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了笑:“若是京城真的是你说的这个情况,怕是没空操心我们这里了,陈知府还是开始操心第二轮种植吧。”
陈静眼睛一亮:“真的?”
别的说再多,但江芸是实打实在内阁干过很多年的,也是当今天子最喜欢的老师,她对于朝廷风向的洞察少有人及。
江芸芸果不其然点头:“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大小九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件事情只要大小九卿没有插手,那就不可能闹出太大的风波。
“行,那我就安心了。”陈静脸上终于露出笑来,“我们选的那些地早早就种下第二轮了,好多人都来问了,还有不少富户也来衙门说,想明年都种这种。”
江芸芸和气说道:“再看吧,没有半场就欢呼的道理。”
“对对,是这个道理。”
陈静快步离开,江芸芸脸上的笑意却缓缓敛下。
“把这几个月的大小报纸都找来,越多越好,就从今年一月开始。”许久之后,她对着进来倒茶的乐山说道。
乐山应下:“有重点的嘛?”
“京城和浙江。”江芸芸说。
京城确实如江芸芸所料,闹过一波后就无人在关心此事了。
因为朱厚照突然反驳了刘瑾开设皇庄的意见,还呵斥了一顿一桩和国舅有关的皇庄的案子,为此朝臣又觉得陛下还有救的,一时间流言纷纷,甚至有大臣痛哭先帝有灵,京城里开始流传一出戏,都说陛下受过仙人指点,行事自有章法。
但是好久不长,八月的时候京师流星陨落,天鼓自鸣,震雷还击中了郊坛、太庙、奉天殿等处的鸱吻、脊兽。群臣伤折认为这些灾异是上天谴告,上疏劝谏新君勤勉政务,远离奸佞。
矛头直指刘瑾等八位宦官,宦官们自然不肯罢休,一时间内外廷闹成一片。
双方借着户部尚书韩文就内廷太监崔杲所奏讨的一万两千引长芦盐引一事开始大战。
朝廷以阁老们为代表死不退让。
内廷以刘瑾为首开始反复给朱厚照上眼药。
消息传到扬州的时候,这事还没个争论。
江芸芸放下报纸,眉头紧皱。
她隐约察觉出朱厚照不是在胡闹,他并非当真如传言一般随心所欲,不理朝政的荒唐,反而在对待皇庄也就是土地上的事情,是清晰追寻先帝的脚步,甚至对于外戚没有太多宠溺,相比较先帝依然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一个帝王只要大方向没有错,就不可能太过昏庸。
但同时他确实太看重太监了,这同样不是好兆头。
江芸芸看着这半月来自天南地北的报纸,浙江的事情马上就要收尾,但京城若是这样的情况,浙江的情况怕是有变。
朱厚照要做什么,她隐约猜的出来。
太过年轻的帝王被左右裹挟着,严肃的朝臣,心野的内臣,毫无指望的外戚,最重要的是有了想法的自己,一切的桎梏,都让这位初掌权力的帝王无法如臂使指,所以他既需要做些什么来彰显自己的权威,又需要敲打左右,让他们安分。
他想要学着前朝的皇帝,却又少了些手段,或者说,他还不太会使用某些手段。
江芸芸沉吟许久,随后喃喃自语:“沙里淘金的故事忘记了嘛。”
今年的秋税即将开始,北京的消息也跟着真假参半,九月末的时候,朱厚照在盐引的事情各打五十大板,呵斥了一顿内阁,但同样也没有批复崔杲的要求,但又让此人进了司礼监。
江芸芸看着这些消息直皱眉。
——这可真是一步坏棋,朱厚照没有安抚好两边的人,反而加剧了两边的矛盾。
——这事怕是刚开始。
“救命,老师救命啊。”就在江芸芸脸色凝重时,顾知连滚带爬跑进来,大喊着,“穟穟……穟穟被打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陈禾颖在悄悄上课快一年后, 终于还是被他爹发现,且当场被逮捕。
原是今天陈禾颖本来就来得有些晚,脸色瞧着不对劲,乐山给她端来桂圆汤时, 她也喝得心不在焉。
顾知虽然和张道长一直住在隔壁院子, 但平日里经常来这里玩, 时间久了也就和所有人都混熟了, 说话大大咧咧的,和安静沉稳的陈禾颖非常具有对比性。
“吃完了, 你作业给我看看。”顾知凑过来小声说道, “喏,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攒钱给你娘买绒花吗?我给你买了,你给我抄几天作业行不行。”
陈禾颖看着鹅黄色的迎春花, 勉强回过神来, 接过来说道:“行, 那我们赶紧走, 免得被老师发现了。”
变故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陈静突然闯了进来, 一眼就看到背对着他的陈禾颖, 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呵斥道:“你果然在这里。”
所有人大惊, 等顾知来喊人的时候,前院已经乱成一团。
江芸芸赶到前院的时候,正听到陈禾颖被江家仆人挡在身后, 不服气地大喊着:“那我就不要认你做爹了……”
“陈禾颖!”她厉声呵斥道,也打断了她的话。
原本热闹的前院也跟着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跟着看了过来。
站在边上看热闹的锦衣卫百户也紧跟着松了一口气, 对着几人打了个眼色, 锦衣卫也顺势离开,随便还贴心地关上了大门。
跟着江芸芸一起过来的顾知连忙跑过去和陈禾颖站在一起,紧张地握着她的手,警觉地等着陈静。
陈静被人充满敌意地包围着,面色胀红,喘着粗气,一脸阴沉地看了过来。
“陈知府,我们单独细说吧。”
江芸芸穿着青色的衣袍,头发随意挽起,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眸光沉静,秋风卷过她的衣摆,哪怕世人都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心中如何轻视,可她现在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冷淡而威严,也足以让人冷静下来。
陈静咬牙,愤愤说道:“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江芸芸颔首,“自来有教无类,她真心求学,我认真教学,至少我与她的师徒情分是同心同德的。”
陈禾颖震惊地看着江芸芸,随后神色仲怔,整个人都变得不安起来。
江芸芸看着她狼狈可怜的样子,对着陈墨荷说道:“带她去洗漱,换件干净的衣服来。”
“好好。”陈墨荷一手一个小孩,把她们都拉走了。
乐山一看也连忙把剩下的仆人都赶回休息的地方。
原本还格外拥挤的前院只剩下江芸芸和陈静两人。
陈静被她这么一看,一下子没话可说,江芸芸不笑的时候,眉宇间的冷淡几乎能溢出来,深刻的眉骨落下的片片阴影,落在漆黑的瞳仁中,平静看人时,好似带着刀锋。
“你不该坏了她的前途。”许久之后,陈静出身说道,“她是个女孩子,哪怕是读书,我们族学也够她识字了。”
“她二月来我这边读书,到现在十月了,也有八九个月了。”江芸芸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反而说道,“我年轻求学时,晚回家半个时辰,我娘都很着急。”
陈静更是生气,甚至有一种不理解:“孩子这么说我就罢了,难道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忙嘛。”
扬州是南直隶非常重要的大州,能升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若是致仕那叫光荣致仕,若是还能往上走,那下一步大概率是要回京的。
陈静也确实是个非常负责的知府,事事都放在心上,春耕秋收的日子也都是不错眼盯着的。
江芸芸沉默,自来能在家庭和工作中做得好平衡的人,寥寥无几。
“陈知府爱民如子,我自然知道,但这是九个月,穟穟是你的孩子,她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她低声说道,“你一句能识字就要磨灭她的一切嘛。”
陈静暴怒,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像是一只走不出的困兽:“所以都是我的错?”
“那我能怎么办?江芸,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江芸是寂寥一身的,江家曹家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你还有这满门师徒帮你,你老师愿意为了你去死,你的师兄一个个都身居高位,你甚至还有当今的偏爱你,那我呢,我陈家几代为官,多少旁支亲族……”
他站在树影下,面容半明半暗,愤怒的目光紧紧盯台阶下的年轻人,咬牙质问道:“如果陈禾颖的心野了,谁来给她收拾烂摊子,我们陈家数百条人命嘛。”
江芸芸看着满地狼藉,嫩黄色的绒花被践踏,可怜兮兮地躺在泥土中,如此破碎的场景和她当年茫然回到京城一般,四分五裂。
那时,她觉得自己站在一条急促的洪流中,铺天盖地的浪潮要把她淹没,因为她是挡在河中的那块木头,所以他们把她撕碎,让她沉默,让她仔细,就像多年前,她的师兄就告诉过她——
“惊世骇俗的人是难成功的,你们就像一根木头,小时候挡在小溪口堵住了水,便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但你们又是注定要走到大海的,可你只是一根木头啊,怎么堵得住海口呢,颠沛流离,被海浪拍打是你必经的命运。”
她现在终于被汹涌而来的激流冲击到大海,她想要顺着师兄说的,随波逐流,平安快乐的度过这一生。
直到见到了陈禾颖。
那么小的孩子,带着一番赤忱,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到她面前,天真茫然但又胆大妄为。
人人都说这孩子像她。
就连她自己看着这个孩子也恍惚回到了初来大明的那一年,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坐在老师家的台阶上,那点无处游走的勇气,就成了一点可笑的倔强。
她茫然地不知何处可以走,便只能坐在那里,感受着扬州春日安静的风,直到那辆马车躺在她面前……
现在这个孩子也同样如此,这是一个殊途同归的处境。
茫然而又有所感悟,痛苦但也不安于此。
江芸芸不可抑止的心软了。
她学着老师的样子收下这个徒弟,哪怕谁都知道这后面可能埋着一个大雷。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放弃这个孩子,那她就真的是随波逐流。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驱赶这个孩子,那她就被这个糟烂世界同化。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漠视这个孩子,那她就会成为自己厌恶痛恨的人。
江芸芸清晰的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但哪怕在这里腐烂,她也不要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躺在床上,满身是血,道心破碎,可盯着头顶那条被暗色掩盖住的房梁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如此想着,现在她同样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江芸芸,注定只是一支小小树枝,维持本心,亦然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陈家的几百条性命很难由一个六岁孩子决定的。”江芸芸低声说道,“可六岁孩子的路却是你们这些大人要铺设的。”
江芸芸看向陈静,面容悲悯而认真。
“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因为你女儿是女孩,所以她连读书都成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陈静沉默,随后又梗着脖子解释道:“自然是可以读书的,谁家女儿不要识几个字,可不是你教的那些,她们是女孩,自有自己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