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渝和江漾离开后,江芸芸看着占据巷子三个方向的的江家子嗣,有一瞬间,恍惚觉得所有人都回到了十来岁的年纪,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最开始的模样,可每个人的模样替换成今日的模样,却毫无违和感。
每个人都在长大,可每个人都似乎被困在原处。
不知是谁家小孩开始放鞭炮,炮声连连,惊叫声也此起彼伏。
走货郎的叫卖声隐隐传了过来,路面上的行人欢声笑语,欢快异常。
热闹的扬州城正在以开怀热烈的姿态迎接着十日后的新年。
——一切都要要重新开始了。
“希望曹夫人今后能在家好好养病。”江芸芸回过神来,那阵挥之不去的水雾也终于被刺鼻的火药味驱散,她看向面容苍白的江苍,认真说道,“今后陌路相逢,各自前行,保重。”
江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缓缓闭上眼。
他心里突然涌现出一阵畅快。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么多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走吧。”江湛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柔声说道,“过了年再说。”
她准备回家时,突然看到人群中站着的一人,失神片刻,却在那人即将朝着她走来的时候,低下头,转身离开。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就这样从新开始吧。
第四百六十章
江芸芸好久过年没这么热闹了, 一大家子围在一起说说笑笑,虽然为了守孝一应事情都简单了不少,但一天天过下来却还是不少。
厨娘发挥自己的手艺,争取把简单的菜做得丰盛好吃, 厨房里烟气弥漫, 时不时有香气传了出来。
周笙正给几个小辈做新衣服的收尾工作, 张道长眼巴巴蹲在边上, 把手里自己收集起来的一百块布递过去,希望她能做出一件好看的衣服给江芸穿。
江渝和江漾蹲在地上, 昨日下了大雪, 积雪能没过脚背,她们两个人哼次哼次堆了好几个雪人,又悄悄从哪个角落里拖出一个布袋, 里面装着几个烟花爆竹, 不知是怎么偷偷买过来的。
乐水把最后的角门高墙都检查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才准备离开。
他已经结婚自立了, 也有了自己的家, 每年过年都是回家过的, 今年本打算找乐山一起回家,谁知乐山悄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江芸芸, 随后摇了摇头。
乐山前日回了扬州,和江芸芸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了几句话,再出门时乐山眼睛通红, 脸上还是未干的泪痕,江芸芸一个人坐在不曾点灯的屋内沉默着, 连着晚饭都没吃。
三只小狗尽职尽责地把院子跑了一圈, 最后摇着尾巴去找江芸芸玩。
自当上官后江芸芸每次过年总能赶上点事情, 不得安生,这次好不容易休息下来,就不想动弹,一个人拖着小躺椅躲在角落里偷闲,也没有人去打扰她休息。
这把椅子被修好后,晃晃悠悠间没有吱呀吱呀声,她闭着眼,感受着扬州特有的潮湿冰冷的风,听着耳边热闹的声音,是难得的悠闲安逸。
“都回家去吧,明日就除夕了。”陈墨荷对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做最后的年前讲话,“正月十五过了再过来,这是过年钱,一人一两,我家也没别的要求,就是家里的事情别往外说,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嘴巴这么大,在外面胡言乱语,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是。”众人齐齐应下,说了不少吉祥话,这才转身离开。
“让锦衣卫的兄弟回去嘛,瞧着还会下雪,在门口站着也怪冷的。”周笙拿着百衲衣给江芸芸比划的时候,随口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等会我去说。”
“行,这衣服你要不要试一下合不合适?”周笙笑问着。
江芸芸一看这花花绿绿的裙子:“这衣服不穿的,是供奉起来的。”
“是要供奉起来的,我已经找好道观了。”张道长信誓旦旦保证着,“要做到合体才算心诚呢,以前做的是男人穿的袍子,我就说怎么不灵呢。”
江芸芸笑:“合适的,我娘的手艺你有什么不放心。”
张道长一想也是:“那我赶紧拿去供奉,晚饭不用等我吃了。”
他一卷衣服就匆匆忙忙跑了,小狗把他送到门口又溜溜达达跑回来,趴在江芸芸脚边休息了。
“张道长也怪好的。”周笙小声说道,“我说给他钱,他都不要,说自己有。”
江芸芸嗯了一声:“心太软了,胆子还小,十来岁的年纪就独自一人浪荡江湖,以前还老吃不饱饭。”
“哎,张道长叫什么名字啊。”周笙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没说过。”
“道士应该也没名字,都是法号吧。”周笙又说。
“应该吧。”江芸芸也不确信,“问他名字做什么?”
“好奇。”周笙扑闪了一下大眼睛,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也跟着笑:“那你回头问问,正好我也想知道。”
“好。”周笙替她把披风盖好,细声说道,“等会起来动动,可以准备吃饭了,多穿点,别着凉了。”
“没什么胃口。”江芸芸意兴阑珊地说着,“早上吃了馒头还有些饱。”
周笙摇头:“再大的事情,过了年吃了饭再说。”
江芸芸嗯了一声,摸了一把脸上飘落的雪渍:“又要下雪了。”
“是啊,今年天气真怪啊,六月地动,整个夏日都没什么雨水,冬天来得很晚,却又很冷,大雪不断,幸好去年收成还行,陈知府也非常有远见,粮仓都是满仓的,今年还能救济一下,也不知道明年什么情况,靠天吃饭的日子啊,真不好过。”周笙叹气。
江芸芸睁开眼,突然一跃而起:“之前选娘不是研究了一种新型的水稻,对于水的要求少一点,扬州难道没种?”
周笙不解摇头:“不清楚。”
江芸芸准备出门了:“我去衙门问问。”
“大过年的。”周笙连忙把人拉住,“陈知府昨日就挂印了,你这个时候带着事情上门拜访,这不是上赶着给人找事嘛,太失礼了。”
江芸芸一听:“是这个道理,我去准备点礼物拜访。”
周笙欲言又止。
——她不是这个意思。
江芸芸已经去捣鼓送人的东西了,陈墨荷小声说道:“能高兴起来就好,之前都兴致不高,整个人蔫哒哒的,饭都吃不了几口,瞧着都心疼。”
她想了想,声音更轻了:“反正烦的也不是我们。”
周笙叹气,随后噗呲一声笑起来:“说得对。”
—— ——
陈静在此时之前是坚定支持江芸的人。
在他眼里,江芸开海贸,清土地,护兰州,那可真是实打实的难骨头,偏都被她啃下来了,还办得这么漂亮,那简直是大明中兴的中流砥柱啊。
只要是做过实事的官员,在听闻这些消息后一定是震动和佩服的。
陈静是年少成名的进士,家中时代读书,祖父辈也都是一方要员,所以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
此后,他做过两任县令,又在各州做过通判,同知,到现在做到扬州的知府,若是不出意外,只好好好表现一番,他还年轻,赶在五十岁前,大概还能再往京城那边走一走,混一个六部侍郎坐坐。
在此之前,他一直追逐着江芸的脚步,希望能在京城正大光明见到这位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可不巧,他在扬州知府的位置上才做了三年,还没做出个成绩,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那边就先出事了。
江芸是个女的。
听闻这个噩耗的时候,陈静愣是大晚上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
——不是,她怎么就成了女的。
大过年的,陈静坐在院子里苦闷喝着酒,看着飘下来的细雪,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还以官身丁忧归乡了。
——怎么他的乡就是在扬州!!
京城那边的想法,他写信问了好多同僚,奈何一个个就知道发泄情绪,完全没个消息,怪不得这些年被江芸打得头也抬不起来,关键时刻一个比一个不中用,但最后所有人都出奇一致地说这事内阁和陛下统一的意见。
但是远在浙江的王公也在混乱时悄悄寄来一份信,那是一封很长的信,写满了浙江清丈的问题,难处和解决办法,只最后一页突然提起江芸,虽说的都是公事,但陈静却闻弦知雅意,说到底王公也不捋不明白男男女女的事情,但浙江能顺利清丈土地,离不开这些江芸在内阁的运筹。
——至少她是真的在做事的。
现在这个时候来这份信,就是为了让陈静对江芸多照顾一点。
陈静对自己的性格还算颇为了解。
之前的主官是王恩。
王恩可是个任劳任怨,只为百姓的大清官,扬州在他的手里风气一清,上下官吏百姓,无不拍手称道,所以他作为同知,便也是高风亮节,风度翩翩的好同知。
后来,这个主官变成他了,他为了赶上江芸的进度,和她顺利在京城见面,自然是顺延王恩的政策,虽然有些吃力,但底子好,做事不累。
谁知道,这事的结局能莫名其妙翻转到这个离谱地步。
他也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事,甚至连面对江芸都觉得为难。
京城的浑水要是波及到自己就完蛋了。
陈静又喝一壶酒,叹出一口大白气。
江芸要是还在当官,他肯定觉得奇怪,也觉得不舒服,毕竟女人当官那可是头一份,阴阳有别,男女应各行其是,现在这样已经很乱套了,他六岁的女儿之前就开始闹着要读书考科举呢。
可江芸现在不当官了,落寞回家,他又觉得有些遗憾,新一代的年轻官吏中唯江芸有几分名臣之气,这些年,这些事,哪一件都值得单独拿出来大写特写,大夸特夸。
“这事闹的……”他拎着空酒壶,喃喃自语,“这是可惜了。”
“老爷老爷!!”管家火急火燎跑过来,“大事,出大事了。”
“老爷好着呢。”陈静拿起糕饼准备咬一口。
“江芸送帖子还有拜年礼物过来了,哎哎哎,老爷小心牙……”
冬日的糕饼又硬又干,猝不及防容易咬坏牙。
陈静捂着嘴巴:“江芸好端端给我送帖子做什么?”
管家老实说道:“锦衣卫亲自送的,人还在门口呢。”
陈静拍腿:“那你不早说,混账东西耽误事情,快快,更衣,你把人引进大堂,都下雪了,别冻着了。”
管家连忙上前扶着人:“都安置好了,就等着您了。”
“就是来送江秘书的信。”送信的锦衣卫颇为彬彬有礼,“哦,还有拜年的干果枣子。”
陈静看着那一小提三瓜两枣,脸上笑容不变,和和气气接了过来:“有劳您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天黑路滑要小心一点。”
管家把一个钱袋子塞到锦衣卫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