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凌云笑了笑:“看什么,我也给不了她们庇护了,早些长大才是。”
沈好雨反反复复捏着自家姑娘冰凉的手,来来回回说道:“不说了,不说这些了,厨房今日磨了豆浆,我端一碗给姑娘。”
“不吃了。”蒋凌云已经很衰老了,满脸疲惫地看着头顶的花纹,“我只是有些舍不得我的幺幺,若我走了,今后受了委屈这可如何是好?”
沈好雨双手颤抖着给她理了理被子:“不会的,不会有事的。”
“长生是她唯一的希望。”蒋凌云闭上眼,眉目平静,“若是他真的有事,我得帮一帮他。”
沈好雨满眼含泪看着她。
“去吧,你亲自送他去上路。”蒋凌云反手握着她的手,睁开眼,面容沉静,“就让一切回到最开始吧。”
—— ——
江芸芸得知江如琅死了的消息时,还有些迷瞪,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怎么死的?”陈墨荷大惊失色。
“说是病死的,林家悄悄传来的消息。”乐山小心翼翼说道,“这可怎么办?”
一家人对视着,面面相觑,最后齐齐看向江芸芸。
“若我还是当官的,那我这个时候就要守孝回家了。”江芸芸还有心情开玩笑,“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瞧着守不守也无所谓了。”
“那我们现在要回扬州吗?”乐山小心翼翼问道,“家门口最近总是有人在徘徊,我有点害怕。”
“有锦衣卫你怕什么,姜磊现在都蹲屋顶呢。”
张道长刚说话就被扔了树枝,屋顶上就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除了吃饭,平时别叫我。”
“你看他!”张道长停下磨药的手,立马大声告状,“江芸!你骂他啊!我干活呢。”
江芸芸只好和稀泥:“没事没事,锦衣卫嘛,他人就这样的,中午给你多吃一个大鸡腿。”
张道长满意点头:“那我吃两个。”
“行。”江芸芸自然是满口答应的。
屋顶上来传来不耐烦地啧的一声。
“那我们现在回去吗?”周笙和叶追喜一起正在给江漾和江渝缝衣服上的破洞,“平头百姓,也有守孝规矩的。”
“现在回去不行吧。”江渝小心翼翼说道,“也没个说法。”
“现在回去还不如待在京城安全点。”江漾也跟着说道。
“那就不回去了?会不会被人说我们不孝啊。”乐山择着菜,随口说道,“现在感觉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回去是要回去的,就是……”江渝没说话,“反正现在事多,我们就当不知道呗。”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着,摇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京城的冬日实在冷得厉害,他们已经在院子里用布围了一块地方,但还是耐不住有风四面八方吹了进来,连带着隔壁说话的声音也能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周笙看了一眼江芸,随后也不说话了。
众人各自做着事情,江芸芸闭着眼躺在已经破破烂烂的躺椅上,大门突然被敲响。
“是宫里的人。”头顶的姜磊猛地坐了起来,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但院中的人全都抬起头来,就连江芸芸也睁开眼。
来人是谷大用,他身边小黄门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道圣旨。
江芸芸自己就在内阁多年,一眼就看出来这道圣旨出自内阁。
小巷子里不知不觉围满了人,全都好奇地挤在一起往里面看去,神色各异。
院中的所有人则都是站在江芸背后,一个个一脸紧张。
谷大用并没有踏入屋内,只是束着手站在台阶下,看着站在门口身姿修长的年轻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还是面带笑意:“好久不见,江秘书。”
江芸芸抬眸看他。
谷大用微微一笑:“您有一个好徒弟。”
江芸芸眉心微动。
“接旨吧,江秘书。”谷大用终于抬脚入内,伸手接过圣旨,低声说道,“上天垂怜,您也该好好休息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未满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闻有怀瑾握瑜之士,偃蹇卒世,其子芸明德之风……着丁忧三年,锦衣卫护送归乡,即刻启程。”
谷大用收了圣旨,笑说着:“江秘书,总算是都结束了。”
江芸芸沉默着。
外面议论的声浪越来越大。
丁忧,那可是官员才能用的词。
这封圣旨代表着朝廷最高层最后的决定。
“怎么了?”谷大用见她不动,不解问道,“还不接旨,多大的荣耀啊。”
江芸芸嘴角微动。
——即刻启程,那就是第二日就要走。
“其归。”身后的周笙在大喜之后,察觉到她的犹豫,心思浮动,不由轻声唤了一声。
江芸芸感受着凌冽的风吹在自己身上,外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这一场决斗,她江芸芸也算是平安身退,甚至还让内阁都为她退步,多大的本事啊,可现在这一刻,她却没有开口的勇气。
“其归。”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疲惫的声音。
江芸芸猛地抬头。
黎叔站在人群最外面,和她对视着,张嘴,无声说道:“接吧。”
江芸芸茫然,沉默,痛苦,不甘,到最后只能闭眼叩首,声音平静:“微臣,谢主隆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谷大用接过陈墨荷递来的荷包,只当她是不甘心如此离京,便轻声安慰道,“江秘书,不必多思。”
江芸芸还是沉默地握着圣旨,一脸失魂落魄。
人群逐渐退去,带着一肚子的话出了这条小巷,想必很快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大明,偏只有江芸芸还是跪在冰冷的地上,任由北风吹红了脸。
张道长想要把人扶起来,周笙悄悄摇了摇头。
“起来吧。”黎叔逆着人流进了江家大门,弯腰,亲自把人扶起来,“老爷想见您。”
第四百五十七章
客栈
屋内药味弥漫。
黎叔把手中的药放在桌子上, 上前掀开帘子,柔声说道:“其归来了。”
屋内门窗紧闭,炭火盆明明生了两个,但还是有一股散不开的阴冷之气盘旋侵骨冷, 凛冽透肌寒, 江芸芸站在正中, 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黎淳睁开眼, 他瞧着好似突然有了点精神,笑了起来:“来了, 坐吧, 外面冷,坐火盆边上。”
黎叔看着他的模样,身形晃了晃, 随后也跟着露出难看的笑来:“哎哎, 好, 张道长还准备了养生的药呢, 非要我提过来, 我等会熬起来给您喝一口。”
黎淳笑着点头:“真是为难他费心了。”
黎叔把帘子挂了起来, 又给僵站在屋中的江芸搬来椅子放在床边的火盆边上,强忍着哽咽说道:“坐吧, 我去拿壶热水来。”
江芸芸浑浑噩噩坐了下来,茫然地看向被被窝压着只剩下薄薄一道身形的老师,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连着呼吸也不敢放大,唯恐惊扰了面前的老人。
黎淳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过了年也该二十四了。”
江芸芸点头:“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京城过年很热闹的。”
黎淳笑:“也不是没过过, 我这辈子也算是见识不少了, 不差这一个年了。”
江芸芸低着头,揉着膝盖上的衣服,没说话,活像小时候挨骂不服气的样子。
黎淳一见她这样子,就忍不住叹气:“怎么大了怎么还闹脾气。”
江芸芸把膝盖上的花纹都要抠出针线了,含糊问道:“那就再过一年行不行?今年肯定很热闹。”
黎淳叹气,伸出手来:“过来。”
江芸芸索性一屁股坐在床下的脚踏上,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天冷,也不怕冻坏了。”黎淳垂眸,无奈说道。
“不冷。”江芸芸低声说道,“京城的冬天一天太干了,我送老师回湖广好不好。”
黎淳伸手,拍了拍小孩的手背:“落叶归根,我是得回去找你师娘,但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能耽误你的事情。”
江芸芸勉强露出笑来:“我现在能有什么事情,送您回家也很重要,我还没去过华容呢,也不知道那里冬日冷不冷。”
“冷啊,也该下大雪了。”黎淳怀念说道,“可比扬州大多了,能到人膝盖呢,往常这个时候我都是窝在屋内不出门的,比京城要湿冷一点,出门久了骨头疼。”
江芸芸手指小心翼翼的扣着垂落下来的床单:“那我们过了年再回去,我再买点礼物让您带回去,京城好多地方我都认识的。”
黎淳没说话了,他靠在厚厚的软靠上,看着坐在地上缩起来的孩子,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最后伸手,轻轻的落在江芸芸的脑袋上。
“燕子会重来,往事皆东去,回去吧。”
年迈衰老的手指上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就像很多年前,黎淳急匆匆地把江芸从那群读书人中拎回来,心里准备了一大堆教训的话,可一看到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心软。
那个时候她还小,还不曾学着大人模样梳起头发,细碎的头发又硬又毛糙,但瞧着生机勃勃的,像扎根了的小草,正努力冒着头。
黎淳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听说了,官身丁忧,明日就启程回扬州去。”
江芸芸沉默着,看着被扣下来的线头晃晃荡荡着,无依无靠,漂泊游走,不由迷茫抬头。
“可我想送老师最后一程。”许久之后,她红着眼睛,却又倔强的没有落下泪来,哽咽说道。
黎淳看着她,那双已经模糊的眼睛安静温柔地看着她。
“可我已经和你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他声音幽幽,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扬州,面容闲适,姿态悠然,“风雨散,飘然何处……”
初见还是那个瘦弱可怜的扬州庶子,每日背着小书篓风雨无阻地来上课。
那个时候,她蹦蹦跳跳,无忧无虑,交了几个好友,逮着机会就要炫耀一下,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挨了骂也鼻子一皱一皱的,一脸不服气。
再见时,这个小少年成了意气风水的少年状元,远赴琼州做县令,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听闻她的所作所为,心中也跟着上上下下,一边觉得她实在太过强势了,唯恐她压不住底下的人,所以找了老朋友说情,希望能帮她一下,一边又觉得她并没有被满眼的成就所迷惑,坚持做自己的事情,所以心里格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