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她带着议论纷纭的海贸回了京城,没多久又远走兰州,打了一场漂亮的守卫战,最后还促成两国和谈,成了注定流传兰州历史的人物。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
那个在扬州倔强桀骜的小孩最终还是长成了温润玉泽的美玉。
三起三落的仕途让她在纷乱诡谲的官场迅速长大起来,从而更清楚自己的路,所以才会在这次事情中不肯低头,也不肯退步。
黎淳高兴她有广厦之荫的高尚品行,却又暗恨她不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此去莫回头。”他的目光温和但又疲惫,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
道理他都知道,若是寻常人他能劝出七八种的话术,偏对面的人是他亲子养大的小徒弟,这样亭亭而立的小翠竹,从小小一簇到如今郁郁葱葱的样子,他太明白她的性格了。
她既不后悔,那他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瞬间明了,再也忍不住趴在他床边哽咽说道:“我已经见不到师娘最后一面,现在连老师的也不行……别这么对我。”
黎淳听得心都碎了,放在被面上的手不由轻轻颤抖着。
“那年在重阳节,我带着你和楠枝爬山看桃花,我跟你说过万物总归有花开之时,不必心急。”他弯下腰来,好似拥抱,却又停在原处,只是前倾着身子,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得到我的,其归,何来如此捏捏扭扭。”
那一年桃花盛开,他们三人走在山路上,沿途是欢声笑语的百姓,他们边走边笑,楠枝不想回答问题,拉着她一路猛冲,老师和黎叔在身后慢慢悠悠走着,今日这般想起,竟还有些恍惚,似乎是昨日的事情。
江芸芸俯身,失声痛哭,消瘦的肩膀在激烈颤抖着。
她要回扬州了,可她的扬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黎淳的手指轻轻拂过眉宇间的伤疤:“疼吗?”
“疼。”江芸芸哽咽说道,“流了好多血。”
“不疼,吹吹。”
一股微弱的风带着年迈衰弱的味道传了过来。
江芸芸痛哭,紧紧握着老师的手。
她的老师严肃古板,一个小错能骂你十句不带重复的,对你苛刻严谨,常年板着脸不爱笑,他的亲孙子见了都害怕。
可现在,他却如此温柔。
她宁愿他还跟平日里一样严厉,不苟言笑。
江芸芸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往下掉,凌冽的北风拉扯着五脏六腑,让所有的痛苦被窒息所吞没,只剩下哭不出声的喘息。
“不要赶我走。”江芸芸喃喃说道,“别赶我。”
“不赶你了。”黎淳安抚一般地拍着她的手背,“当日在扬州口不择言说了这些话,你这孩子怎么还一直记着了,不赶你的。”
黎淳看着她手腕上的牙印,叹气说道:“君子一线,天道长存,你和宁王的事情,要多加注意。”
江芸芸已经哭得流不出眼泪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失魂落魄,不敢眨眼。
“好孩子。”黎淳笑了起来,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江芸芸那双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回去吧。”黎淳说道。
江芸芸呆坐着,再也站不起来。
“耕桑,送其归回家吧。”黎淳已经闭上眼,低声说道。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耕桑上前把人扶了起来。
江芸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老师的样子,嘴角微动,轻轻喊了声,耳朵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好似有一根针盯着,疼的她头疼欲裂。
“我送您回去。”耕桑忍泪说道,“让老爷好好休息。”
江芸芸茫然走着,出门时还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小心。”耕桑连忙把人扶住,“别摔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黎淳:“老师……老师……”
这一次她的声音变大了,却还是虚无缥缈的慌张。
黎淳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耕桑咬牙,把人直接拉走了。
没多久,黎叔端着药走了进来,一看到黎淳闭眼坐在那里,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只是刚踏上脚踏,就听到黎淳虚弱的声音响起。
“不准她写祭文。”
“不准她来祭拜。”
“不准她去送行。”
黎叔大哭:“老爷何必如此绝情,这是要了其归的命啊。”
“年少久思,非长寿之像。”黎淳睁眼,虚空地看向一处,满怀心疼,声音喃喃,“我哪里舍得。”
—— ——
江芸芸离开那一日,整个街道都是人围观,却无一人是来送行的。
“走吧。”周笙低声说道,“留了乐水在这里,他会替你看着的。”
江芸芸眼睛红肿,她在人群中看了许久,最后赶在大船扬帆的最后时刻,这才转身离开。
这艘船载着曾经名动大明的青年才俊,就这样赶在冬日的北风中悄悄离开。
“走了也好。”司礼监内。冯三低声说道,“也好让这些人看看,这世道本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走了,你做什么可怜样子。”刘瑾大笑着,“那李荣马上就要死了,萧敬是你干爹,我留他一条性命,但是却不能留在京城了,戴义我是万万留不得的,他的那群徒子徒孙,都该死。”
冯三淡淡说道:“自便就是,与我说什么,我要去伺候陛下了。”
“马屁精。”刘瑾撇嘴,“罢了,看在你主动投诚的份上,注意点谷大用,张永等人,也是不安风的主。”
冯三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离开了。
刘瑾呸了一声:“要不是看在江芸的面上,呸。”
殿内
朱厚照登基仪式在即,正在试穿龙袍。
他还年轻,正时长个子的时候,半个月前的衣服,袖口和衣摆就有些短了,尚衣监正在加急修改。
“走了吗?”朱厚照见他一来,连忙问道。
“走了,太多人围观了,差点没走出去,幸好锦衣卫全程看着呢。”冯三跪下谦卑说道,“江秘书很感激殿下呢。”
“真的!”朱厚照眼睛一亮,“那就好,那你说怎么让江芸回来?”
“先等这个事情过去吧。”冯三恭敬说道,“三年丁忧可是实打实要做的。”
朱厚照点头:“这个我知道,这事了了,折子也少了,我也安静多了,对了,你说有人进贡了一只豹子,在哪里啊,等会去看看。”
冯三笑着点头:“据说那豹子能听人言,性格温顺,是西郊百姓送上来的祥瑞。”
“这些都是骗人的。”朱厚照完全不上当,“不过豹子我还真没见过,等会就去看看。”
“是。”冯三点头应下,低头的瞬间,神色冷漠。
—— ——
黎循传听闻谢来带来的噩耗,失魂落魄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
“你老师真狠心啊。”谢来叹气,“三个不准,我听了都要难受,也幸好江芸走了,不然可是哭死了,只是碰上陛下登基,听说灵堂也没设,直接抬棺回湖广了,也就他的两个徒弟送了送,还有顾清家的孩子。”
黎循传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手足无措站了起来,胡乱说道:“我,我要丁忧归乡,我要回家,我要看我祖父最后一面。”
谢来坐在窗沿上,神色悲悯却又冷漠:“那漳州呢,你不管了吗?”
黎循传猛地站在原处,整个人开始发抖。
“现在你走了,那群人可就要彻底反了。”谢来抬头看向昏暗的天空,任由冰冷的风吹在自己脸上,“若是内阁,我猜那群人大概是要你夺情的,毕竟也只是祖父。”
黎循传双眼通红,转身,恨恨地瞪着他:“我自小是我祖父养大,怎么就是‘只是’!我祖父,那是我祖父,我和他相伴多年,怎么就要夺我情。”
谢来安静看着他:“我听说当年江芸也没有见到你祖母最后一面。”
黎循传神色顿时僵硬,整个人好似一块马上就要开裂的泥雕,风一吹就要碎了。
那双眼睛布满红血丝,眼泪却又死死忍着没有落下来。
“你当年为什么来到这里?”谢来低声说道,“这些人跟你做了这么多只等着最后落实成果呢,江芸的事情依然民心不稳,那些人我们杀了一个又如何,坏人是杀不尽的,若是你现在要走,那一切都要前功尽弃了。”
黎循传一颗心只觉得被漳州的海风吹得千疮百孔,他把手中锦衣卫递来的密信紧紧握在手心,到最后连着纸张都七零八落,无助地飘落在地上。
他就站在这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安静无声的任由眼泪肆意落下。
他的祖父。
他的其归。
原来当年其归就是这样的心情。
——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楠枝。”谢来跳下窗户,站在他面前,低声说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世事如梦,吾心独碎。”黎循传突然笑了起来,眼泪却更加汹涌,“我当年竟然还怪她,我怎么还怪她了。”
“江芸,江芸,这可怎么办啊。”他哽咽到不能言语。
谢来也跟着沉默地闭上眼。
漳州离不开人。
若是江芸的事情并未捅破,黎循传大概早就回京了,内阁也早派了其他人过去。
可天不遂人愿,现在漳州借着此事,有人在兴风作浪,内阁让他留在此时,态度不言而喻。
漳州依然事成,却还是根基不稳,需要有人压阵。
深耕此地多年的黎循传,就是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了。”黎循传低声说道,“终强,你速速回家。”
角落里的终强跪了下来:“定替公子在黎公墓前尽孝。”
“还有江芸。”黎循传喃喃自语,神色恍惚,“她的纸钱,她的招幡都要写上名字,就跟当年祖母走时一样,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