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没说话,打量着面前的好友,最后凑过去低声问道:“那你想要如何?”
李东阳苦笑:“我不知道。”
“都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你都谋不出来,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谢迁无奈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你这个小师弟……小师妹,但现在这个情况,你敢赌吗?这么多读书人戳着你脊梁骨呢,何必呢。”
李东阳沉默。
他这几日一闭上眼就是江芸,其实认识这么多年,江芸很少主动来找他,尤其是她也进了内阁后,两人私底下的相处都是点到为止,就怕同僚,甚至首辅多想。
但江芸实在太耀眼了,哪怕他远远看着都会欣赏喜欢,更别说这么多年来同一官署朝夕相处。
“她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谢迁叹气,“当日的事情你可曾看到,我刚下值,正好看到,真没想到啊,你小师妹都离开这些地方这么久了,这些人还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密密麻麻的人头,就堵在路口,那万民伞,真的有一万多个名字,兰州说是进贡祥瑞,但可是兰州卫的人亲自护送过来的,还有那个徽州,那母女真有本事,找了这么多人的签请愿书,听说有衙役护送呢……”
谢迁站在人群中,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江芸的光芒。
太耀眼了。
所以招人嫉妒了。
“真不是我说,这要是男的,那个位置估计要赶在我们之前摸到了。”谢迁无奈讪笑一声。
李东阳沉默:“那就这么抹去她……”
“这样是最好的,直接让她回扬州去吧。”谢迁说。
李东阳欲言又止,可到底没有说什么,随后沉默地转身离开。
冬日的风吹到脸上生疼,临近年关,内廷的人不多,礼部打算赶在过年把登基大典办了。
他低着头走路,走到一个角落里,突然一个小太监跪在她面前。
“冯三?”李东阳不解,“快起来,这还是做什么?”
“江如琅死了。”他抬头,目光带着破釜沉舟的悲痛,咬牙说道,“只要李阁老能稳住内阁,我就能让老师,以官身回家守孝。”
李东阳震惊,他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震惊哪一个。
“三年,那就让他们再闹三年。”冯三冷冷说道,“三年后,我定然要老师风光回来。”
“这,这不行……”李东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这些年来,您对老师百般照顾,她对您也是心照神交,现在你也不要她了吗?她就剩下您一个人,你也护着她了吗?”冯三抱着他的大腿,垂泪痛哭。
“求求您,救救我老师,她真的是很好的人,若是白身回家,她会死的,那些人会把她撕碎的,救救我老师,求求你了。”
李东阳如雷轰顶。
老师的话突然在耳边一声接着一声回响着。
——“只是她还小……”
——“这可怎么办啊……”
——“只是她还小……”
——“这可怎么办啊……”
他被震得浑身发抖,耳鼓都在生疼,盯着轻飘飘落下来的细雪,猛地想起每年过年时,那个眉眼弯弯的小师妹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院子里对着他笑。
人人都说她清瘦,怎么吃都不长肉,可谁知道她桌子上的烛台因为长年累月彻底点燃,早已落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好。”
他鬼使神差张口说道,只觉得一片雪花不经意顺着嘴巴飘入,瞬间沁凉他的全身,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第四百五十六章
扬州
江如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寺庙发的棉衣裹在身上还空落落的,但他一直吊着一口气,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每一次跌倒他都能爬起来, 这次也一定可以。
天色刚微微亮, 看守他们的师傅尽心尽力敲响每一个人:“起来, 该上早课了。”
那些被敲响的房门被沉默地打开, 露出一个个形容消瘦的人,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 一个个脸上都是无欲无求的冷漠死寂,就像一个个泥做的雕塑在安静的寺庙里游走。
江如琅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死死盯着前面带队的僧人。
看守他们的僧人都是身形高大的武僧, 一个院子十个僧人, 日夜不停地看着人, 一旦有人犯错, 那就把人拖出来, 也不打人, 也不骂人,就是让你跪在树下, 开始对着你念经,一念就是三天,然后让全部人围观, 全部人都跟着挨饿,时间久了, 再硬的骨头也根本被磨没了脾气。
江如琅一直冷眼看着, 到现在都还没有受罚过, 只是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着,一日复一日,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甚至因为长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几乎要把他的心智都磨没了。
所有他开始做标记,在他打坐念经的蒲团下,他开始用指甲神经质地摸下一道痕,一日代表一横。
前几个月,扬州地动,他在混乱中差点就跑走了,奈何这个寺庙太饶了,他被人抓了起来,也被人严密看着,就连饭食都少了一半。
“念好今日的经,你的处罚就结束了。”老和尚温和说道,“愿佛祖保佑你。”
江如琅眉眼低垂,安分地接过经书。
今年的冬日特别冷,棉衣都是寺庙自己准备的,一人两套,还算厚实,扬州的天一直阴沉着,瞧着是要下大雪了。
和尚们做早课的位置是在正中的,他们这些人则是在两侧,大门是一直敞开的,耳边能听到呼呼的声响,时间久了,冷风肆虐,吹得人手指发冷。
江如琅坐在角落里,一边闭上眼胡乱念着,一边坚持用指甲在光滑的地面上刻上一道痕迹。
“师傅。”一个小沙弥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在为首的老和尚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和尚眉心微动,睁眼看向小沙弥。
“人已经在山门外了。”小沙弥合掌说道。
老和尚看着阴沉的天空,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眉眼低垂,合掌低念了一句佛号,神色悲悯,扭头对着江如琅说道:“江施主,你的家人来接你了。”
江如琅猛地抬头。
出了正中念经的和尚们,两侧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又惊又喜,也有麻木。
江如琅先是大喜,猛的一下站了起来,眼前一黑,勉强扶住柱子这才没一脑袋栽下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刚走了几步,突然捏着经书停了下来,敏锐问道:“谁来接我?”
小沙弥低声说道:“是一位老妇人,江施主这边请吧。”
江如琅却突然不走了。
周笙不会来接他的,她恨透了自己,连带着下面两个小崽子也没良心。
曹蓁,这人好端端怎么会来,曹家人最不是东西,只怕现在江家所有钱财都被她们卷走了。
“有没有说姓什么?”江如琅后退一步,继续问道。
小沙弥脆声说道:“拿着曹家的帖子。”
江如琅脸色大变:“我不走,我不走。”
——曹家怎么会这么好心!
小沙弥为难,扭头去看师父。
老和尚眉眼低垂,眉眼留着长长的白须,眉眼低垂间好似有着背后神像高高在上的慈悲。
“诸行无常,生灭为性。有生必有灭。其静乃是安乐。”他看向江如琅,眉目沉静,“江施主,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去吧。”
江如琅脸色大变,坐了回去,紧紧抱着边上的柱子:“什么因果,放屁,我不走,我不走!”
老和尚又是念了一句佛号。
第一排的武僧立马起身,准备把人拖出去。
“我不走,你们佛家不是最讲慈悲,曹家会杀了我的,我不走,放开……”
武僧直接把人提溜起来,面无表情拖走。
江如琅垂死挣扎,脸色憋得通红,用力蹬着腿,想要挣脱开束缚,稻草做的蒲团也都被踹坏了,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划痕。
大殿内的和尚全都目不斜视,可两侧被关押在这里多年的人却都一个个看了过去。
“阿弥陀佛。”
直到江如琅被拖出大殿,老和尚这才继续闭上眼,合掌念道。
正中的和尚们也跟着齐齐念了一声。
声音庄严肃穆,佛像高大悲悯,连带着江如琅的惨叫也都被那佛声吞没,冬日的风呼啸而过,也不知怎么卷进一片枯黄的落叶,两侧的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 ——
曹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得益于当日蒋凌云断尾求生,曹家虽然被抄家,但也留下一大笔财富,至少能维持三代人的生活,只要三代人中有一人重新出息,曹家会有重新辉煌。
蒋凌云想得极好,她也是这么做的,大门一关,死磕年轻人读书,奈何她实在是年纪大了,底下心思浮动,她也没有心思解决了。
“那还见一下小辈吗?”沈好雨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
“不见了。”蒋凌云低声说道,“只怕他们也巴不得我早些死呢。”
沈好雨红了眼睛,恶狠狠说道:“一群没良心的东西,若不是姑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做乞丐呢,一个个的,狼心狗肺。”
蒋凌云平静说道:“罢了,还是没有长生的消息吗?”
“小姐被抓了,长生失踪,其他孩子也不知到底在哪里。”沈好雨拧眉,“但我听说江芸,江芸放出来了。”
蒋凌云眉心微动。
“她,她竟然是女孩。”沈好雨至今还有点不可思议,“这,这人也实在太厉害了,能瞒这么久,做这么多事情。”
蒋凌云睁开眼:“那你不高兴吗?”
“什么?”沈好雨不解。
“女孩好啊。”蒋凌云又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就想着,这要是曹家的孩子就好了,“只可惜了这个女孩是江芸。”
“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沈好雨犹豫说道,“难道姑娘高兴?”
“她现在也是生死未知,高兴也是应该的。”
“没什么。”蒋凌云叹气。转移话题,“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事情呢,只是有些担心我的孩子。”
沈好雨愤愤说道:“大小姐真是长大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这明明是一个很好的把柄,也该我们拿捏一下江芸才是。”
“定然是有事才会这样的。”蒋凌云摸索着被子上的花纹,喃喃自语,“今年冬日太冷了,也不知道长生到底怎么了,宝玉心思重,苦心伤神,要好好纾解的,还有宝珠,我也有些想他了,也不知长高了没有,平安也该好好读书,和他哥哥一起撑起江家了。”
沈好雨垂泪:“说这些人做什么,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