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被放出来后,但他还是觉得那股一直在拉扯他的力量没有消失,甚至那股力量在随着江芸出狱后,越来越大,只是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
“哥……”朱厚炜的脑袋从他的胳膊下挤进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如果江芸不能官,那你能娶进来做皇后嘛。”
朱厚照震惊,低头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弟弟。
朱厚炜尤为不怕死:“我听人说要给你选皇后了,别的皇后我们也不认识啊,万一不好相处怎么办啊,但是江芸不是认识嘛。”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掐了掐他的脸:“别胡说,江芸会生气的。”
朱厚炜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当皇后也生气吗,娘一直说嫁给爹的时候很快乐呢。”
“你懂什么!”朱厚照被童言无忌气笑了,但越发觉得这话题越说越离谱,他甚至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江芸的面容。
江芸无疑是长得好看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因为小解元长得格外好看,所以特别喜欢她。
后来,后来她越来越好看了……
朱厚照突然用力摇了摇脑袋,面无表情把弟弟的脑袋推走:“你快去读书,马上就要十岁了,就知道吃吃喝喝,没出息。”
“说两句嘛。”朱厚炜也不生气,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跑了。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出神,半晌没说话,直到谷大用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黎老怕是要不行了。”
—— ——
江芸芸得知消息的时候,匆匆赶往客栈,正和李东阳,刘大夏碰了个正着。
同门三人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李师兄,刘师兄。”江芸芸先一步行礼。
李东阳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进去吧。”
他说完率先推开门,刘大夏进去前也只是突然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垂眸,并未说话,只是等他们进去后,也跟着进了屋子。
“也八十二了。”黎叔一看到他们进来,就勉强笑道。
床上的黎淳闭着眼,面上的皱纹几乎要把他淹没,连带着呼吸声也逐渐开始微弱。
他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床边的帷幔阴影落在他脸上,成了一道浓密散不开的暗色,衰老的面容更加被蒙上灰败之色。
“老师。”李东阳瞬间落下泪来,直接跪在床边。
剩下两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黎淳缓缓睁开眼,他扭头,却正巧看到跪在最后面的江芸芸,她低着头跪在那里,瞧着孤零零的。
他这几日总是控制不住想起扬州的事情。
这么一瞧,这个孩子似乎和当年一样,每次闯祸后都跟现在一样,跪在角落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小小的身形,跪在地上,明明低着头,却又让人觉得梗着脖子。
——人人都说她是胡闹的野孩子。
“其归。”他回过神来,手指微动,“你走吧。”
江芸芸错愕抬头。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两人。
“这,这……留下吧。”李东阳呐呐开口。
刘大夏也欲言又止:“她,她定是很想念……”
黎叔察觉到老爷的视线,连忙把人扶起来:“老爷也没精力说太多,我先送您离开,回头再请您来。”
江芸芸失魂落魄被人扶了起来,茫然地看向老师。
黎淳已经收回视线,不再看她,看向李东阳和刘大夏:“都起来吧。”
“走吧,走吧。”黎叔带她离开,清了清嗓子,“没事的,我们先回家。”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魂不守舍,唯有扶着栏杆才能勉强站住。
“我怎么能让老师这么为我奔波呢。”她低声说道。
——从华容到京城,这么长,这么远的路,他生病多年,怎么就能这么快赶过来呢。
黎叔心疼极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说不出口。
那些年他日日守在前门接她入内,一日复一日,一朝复一朝,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了如今的模样。
——怎么,怎么就全都变了呢。
“老师会怨我吗?”她红着眼睛,去看黎叔。
—— ——
“我是自愿来的。”屋内,黎淳握着李东阳的手,露出笑来,“别怪她。”
李东阳哽咽说道:“那也是她太不懂事了。”
黎淳看着头顶的燕子花纹,低声说道:“已经很懂事了,一个人走到这里,多辛苦啊。”
李东阳趴在他床边泣不成声。
“别为难,他只是你的师妹。”黎淳的手轻轻抚摸上李东阳的脑袋,“她是我的责任,和你们没关系,都是我的错,这才放任她这么胡闹,你们若是能好好待她,就和以前一样,若是不行,我也不强求。”
刘大夏低声说道:“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待她,但,但其归与我说话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怎么就,怎么就变了呢?”
李东阳也跟着伤心说道:“我也是,我甚至与她在内阁公事多年,她,她真的很好,可我也真的不知……”
“那就这样过吧。”黎淳收回视线,轻轻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平静说道。
李东阳呐呐说道:“老师,是想要我们……”
“这些年,我看着她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张翅高飞,她一直这样,我跟她说了好几次,可她不听,她说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会被风雨卷走。”黎淳打断他的话,半阖着眼,神色悲凉,“所以我不能折了她的翅膀,不能放火烧了她,我不能想外面那些人一样待她,因为她信我,因为……”
黎淳叹气,声音飘忽的近乎听不到。
“她是我亲手养大的。”
李东阳听到了,哭得更伤心了:“我不知道怎么办?老师,这可怎么办啊!”
黎淳突然笑了笑:“没关系的,这是她的路,也是她的命。”
李东阳和刘大夏哭湿了衣襟,完全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他们好好的师弟突然变成了师妹。
当年是如何看好她,现在都成了不能言说的事情。
外面声浪如潮,他们被裹挟在其中,左右为难,第一次没有任何章法去处理这些事情。
这根本不是一件女扮男装的事情,这些年的利益纠葛,这个世道的礼教大义,都成了今日压在江芸身上的石头。
他们看得远,也太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不是女子为官的问题,这是挑战了整个读书人的利益,触动了乡绅的命脉,每一件事情都是很难完成的事情。
他们自己就是读书人,更是明白,他们的师妹没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明明不忍她死,却也想不出她的未来到底要如何?
“朝野诡谲,你们都难,我知道的。”黎淳安抚着,“今后都要好好的,不可走了歪路。”
“谨遵老师教诲。”李东阳和刘大夏哽咽说道。
“你们都这么大了,都知道怎么走了。”黎淳握着李东阳的手,手指微微颤抖,“我也护不住你们……本就无需我多言。”
李东阳紧紧握着老师的手。
屋内一片沉默,只能听到两人的啜泣声。
“只是她还小……”
李东阳突然听到老师近乎低喃的担忧:“这可怎么办啊……”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李东阳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放声大哭。
“老师,老师……”他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会护着她的,老师,老师,我会护着她的……”
—— ——
张道长听到消息匆匆来找江芸芸,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在客栈后院的小巷里,看到她六神无主地站在角落里,这才连忙上去:“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你早饭也没吃,是不是胃又不舒服啊。”张道长呐呐说道,“我给你带了馒头,顾霭买的羊肉馒头,这孩子就知道买那家……江,江芸……”
他错愕都看着面前的人。
——江芸哭了。
豆大的眼泪在她脸上胡乱流着,那双眼睛几乎红得要滴出血来,连带着一颗又一颗的眼泪都好似带着血水。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江芸哭过。
他记忆里的江芸总是谈笑风生的,运筹帷幄,自信满满的。
现在她哭了,她就一个人,这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无声痛哭着。
“你不是大夫吗?”江芸芸像是找到浮木,紧紧抓着他的手,强忍着哽咽说道,“求你救救他。”
张道长宛若雷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心里有一瞬间的难过,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最后只能胡乱说道:“年岁倒了,当日来京城我就时强撑着一口气的,我说我是神医,我都是吹牛的,我老师活这么久,和我没关系……”
“江芸,江芸,别哭了……别哭了,我试试,我试试……”
江芸的眼泪好似止不住一样,从眼眶里冒了出来,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在颤抖,手指因为用力竟扣出血来。
张道长扶着她,手足无措地站着,也跟着哭了起来:“早知道好好学医了,江芸,你这么哭,你老师会伤心的。”
江芸芸喃喃自语,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可老师不愿意见我,不愿意见我。”
—— ——
“把这些东西都清了,外面那些百姓还在呢。”内阁中,李东阳平静说道,“漳州,浙江的人还在呢,如何抹得去。”
搬桌子的人为难地站在远处,不知所措。
“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谢迁把人拉走,“为难那些办事的人做什么?”
李东阳站在避风处,揉了揉额头:“这事就这么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