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渝立马配合地拍了拍手。
张道长则是接过水和柳枝站在一侧,一本正经地碎碎念着,手里柳枝沾了水来来回回比划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洒水。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洒水。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洒水。
张道长最后大喝一声:“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是不是水太多了?”
“哎!”张道长大惊。
陈墨荷紧张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呸呸呸。”
江芸芸只好呸了一声,众人这才露出笑来。
“饿了吧,我特意买了大黄鱼做浇头,还卧了一个大鸡蛋,现在冬日了,蔬菜只有大白菜、韭菜和萝卜,我买了经霜后的鲜白菜,味甜,现在吃正合适。”乐山高兴说道,“我现在去下面。”
“姐。”江渝凑了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怎么瘦了啊。”
江芸芸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能不回来嘛。”江渝板着脸,“这么大的事情你也要一个人扛着吗?”
“江漾呢?”江芸芸随口问道。
江渝眼珠子一转,没说话,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躲起来了,说不敢见你。”张道长拆台说道,“两小姑娘嘀嘀咕咕半天了,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这事,这事……”江渝嘟囔着,“和江漾肯定是没关系的,她人在兰州呢。”
“我又没怪她,别扯我的绳子。”江芸芸笑说着。
“这可是我特意在佛前供的红绳。”张道长大怒,“你别碰它。”
江渝一听,连忙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两下。
“夫人已经刚准备好新衣服了。”陈墨荷见缝插针说道,“也该换身衣服了。”
众人一听,紧跟着松了手。
张道长目送江芸离开,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屋内
江芸芸震惊地看着多年不见的周笙。
“不好看了是不是?”周笙摸了摸头发,笑说着,“娘都老了,不碍事。”
江芸芸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喉骨微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笙竟一夜白头。
她想过很多人会着急,唯独不小心遗忘了周笙。
周笙,江芸的生母。
她站在这里为周笙对自己的感情,和自己对周笙的感情进行比较,随后羞愧挣扎和不安。
刚来这里,她忙着读书,每日早起晚归,见周笙的日子只有每日的早晚饭,周笙拿着针线坐在她边上,陪着她一起吃饭,安静听着她和江渝说起读书的事情。
后来她求学离开扬州,很久都不曾回来,偶有几次回来也都不是为了周笙,匆匆忙忙间,周笙还是安安静静都坐在她边上,为她比划着针线做衣服。
再后来考上功名,次次都想请人来京城,却次次都错过了,时间久了,她都不好意思在开口,可万万没想到,到最后周笙竟然是在这个节骨眼来到京城。
她对周笙总怀着愧疚之情。
周笙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爱,可她却无法一一回应。
她只要看着周笙就忍不住想起真正的亲人。
只要看着周笙,她就想起真正的江芸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感情就成了绕不开的鬼使神差,阴差阳错。
可她不是石头做的,周笙对她越好,她只能越惶恐,哪怕她穿着周笙亲手做的衣服,也不敢仔细回想,也幸好,她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周笙被那双眼睛看得坐立不安,不安说道:“这么难看吗?”
江芸摇头:“不难看,只是……”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觉得对不起你。”
周笙楞在原处,随后笑了起来:“怎么会对不起呢,明明是娘对不起你。”
两人各自站着,无言地沉默,任由冬日的风吹得衣摆飘动。
“外面冷,进来吧。”周笙上前,牵着她的手入内。
“赶紧换个衣服,我做了兔毛,很暖和的。”周笙关上门,随后把新作的衣服递了过去,“应该没有小,跟着你的衣服做的。”
江芸芸摸着鹅黄色的衣服,笑说着:“真好看”
“扬州最流行的款式。”周笙看着她脱了外套,露出清瘦的肩膀,“怎么就不长肉呢。”
若是寻常江芸芸肯定是打马虎眼的,只是今日鬼使神差说道:“累的吧。”
周笙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僵,随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睛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江芸芸沉默。
“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当教书先生吗?”周笙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娘现在有很多钱了,娘可以给你开个私塾。”
江芸芸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周笙的手指在发抖,这么多日的担惊受怕,她第一次露了出来。
她以为周笙柔弱,却不知真正不敢面对的是她。
“可我回不去了。”江芸芸伸手握住她的手,垂眸看着她,“我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就跟你一样,我很希望可以和你们一起走下去,可这一路上……”
她沉默片刻,半晌之后才继续说道:“这条路上也有好多被扔路上的人,我想要把他们扶起来,却发现我扶了一个人,可后面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被人扔在路边,所以在琼山县,在兰州,在徽州的时候,我只觉得痛苦。”
“他们太苦了,若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若是我是大明的女子,若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到这条摔满人的路上……”
周笙滚烫的眼泪落在江芸芸的手指上。
江芸芸盯着她出了神,可嘴巴却还是莫名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会麻木,会欺骗自己,可我不是,所以我做不到视若无睹,当我第一次看到万民伞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快乐,原来我真的让他们站了起来……我尝到了甜头,怎么能……能再装作看不见呢。”
“可你,你会死的。”周笙泪流满面说道,“自你离开扬州,我日日夜夜不敢睡觉,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因为我的一时软弱,让你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江芸芸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轻笑一声:“不,不是这样的,我要感谢你为我指了一条我从未想过,也不曾走过的路。”
周笙低着头哭到浑身都在发抖,偏又没有发出声响。
江芸芸伸手把她抱在怀里:“那条路,他们哭着走过去,我也是,但你不能因为我哭,这对你不公平。”
周笙哽咽:“这条路上已经这么多人了,多你一个又如何。”
“这条路已经这么多人了,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江芸芸闭眼说道,“我,不甘心啊,我怎么甘心啊。”
周笙瞬间沉默下来,紧紧抓着她的衣服,泣不成声:“芸芸,娘的芸芸,娘不能再失去你了。”
江芸芸沉默,自来命悬一线和绝地翻盘,不过在一念之间。
她的一念便是从不回头。
她在日日夜夜的烛火中走到这里,如何能回头。
“我回不了头,也不愿意回头。”江芸芸低头,靠在周笙的肩膀上,声音骤然放轻,“不要哭了,我心疼。”
第四百五十五章
江芸芸人是被放出来了, 但是剩下的事情却还是停滞不前。
一句没有先例,直接把朱厚照都问蒙了。
“江芸为官暂时来看并无大碍,但百官的态度不明,这未来如何开展工作, 而且此时只是开了一个头, 后面的事情如何办?”
刘健站在殿内, 神色为难。
“一个女人当了官, 那别的女人会不会也有这个想法,若是还真有人考上了, 后面又该如何排序?男女大防, 阴阳之道又该如何?”
朱厚照眉心紧皱,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又觉得这事应该是个要紧的事, 但他也确实没想过这个事情, 所以也无法回答反驳。
“之前江芸施行的健妇队一直都是未入流的衙役, 今日才得知她偷偷做了手脚, 这些人都不是良民, 是百姓户籍, 甚至还有下堂的官家妇,这让其他衙役怎么看, 一贱一良,有违高皇帝设定的户籍设定,真是大胆包天, 可见是早有预谋。”
刘瑾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平静说道:“兰州同知的张岚的弹劾折子, 希望陛下能废除这群女衙役, 让她们安心回家嫁人。”
朱厚照随意看了一眼就合上放到一侧去了。
刘健眼皮子微动, 但那很快又继续说道:“三年一次的科举,朝廷等待授官的进士举人数不胜数,一旦在女子做官身上开了口,只怕读书人会人心不稳,甚至有人会从旁门左道上功夫,如此朝堂不稳,有违祖宗基业。”
朱厚照万万没想到这事还能扯到这么远的地方,坐在原处半晌没说话。
“我再想想。”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
刘健前脚刚离开,朱厚炜后脚就举着糖葫芦自后面溜溜达达走了出来,咧嘴一笑,没心没肺夸道:“这么一听,江芸更厉害了。”
“本来就很厉害。”朱厚照皱眉,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但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女人不好嘛。”朱厚炜嘴巴嚼得咯吱响,含糊说道,“可江芸这么好啊,所以我觉得不是女人的问题。”
朱厚照沉沉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随后对着他身边伺候的小黄门说道:“带殿下去洗个手,脏兮兮的,别吃坏肚子了。”
“哎,不走,我想出去找江芸玩。”朱厚炜抱着柱子,大声说道。
“玩什么啊,几岁啊,快去读书。”朱厚照不耐挥手,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娘还在生气呢,你也去哄哄。”
“不想去。”朱厚炜撇嘴,“两个舅舅烦死了,不爱听。”
朱厚照没搭理他,开始拿起兰州同知张岚的折子仔细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