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女人能当官?”刘健反问。
谢迁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你觉得江芸还能留在京城?”
谢迁还是想也不想就摇头。
“那你觉得江芸后续要怎么办?”
谢迁还是摇头。
“又或者,江芸的生死你考虑过吗?”
谢迁还是摇头。
“你可知陛下想要江芸入宫?”刘健沉默片刻后,冷不丁问道。
“什么!”谢迁大惊失色。
“江芸拒绝了。”刘健面无表情说道,“今日这里就你我二人,我就斗胆说一句,陛下实在太过年轻,先帝也太过溺爱,所以一到大事就没了章法,那些太监们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完全不考虑后果,此事要是传出去,你让江,让陛下名声扫地……”
谢迁神色凝重。
“若是江芸在,还能压一压宦官,若时江芸不是不在了,宦官恐成大祸。”刘健面无表情继续说道。
“所以这就是阁老一直犹豫的原因。”谢迁问道。
刘健点头,随后又摇头:“我说的是以前的江芸,不是现在的江芸。”
谢迁叹气:“现在的江芸怕是再无任何作用。”
“我实在不知如何处理江芸的事情,这,这历朝历代,这厚厚的史书上没有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啊。”他低声说道,“陛下需要一个台阶,难道内阁不需要吗?”
内阁本就是风口浪尖的地方,尤其是现在,江芸的事情一旦偏私,所有人都得跟着归乡回家。
刘健不敢赌。
他是先帝的老师,先帝临走前的嘱托还历历在目,他必须要为新帝维持住这一次的惊涛骇浪。
京城之外已经开始混乱,各地藩王都盯着呢,所以京城真的不能再乱了。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衡量着,江芸若是活着,未来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但那是她咎由自取,可江芸若是死了,朝廷和陛下的矛盾,司礼监和内阁的矛盾,也就埋下祸根了,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事情,我甚至觉得,若是江芸有自知之明,此刻若是自己死了……”
刘健一顿,没再说下去。
“这事太过复杂,阁老理不出头绪也情有可原。”谢迁安慰着,“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陛下这个态度,我们内阁不能毫无反应。”
刘健摸着案桌前叠得厚厚的折子,疲惫憔悴。
自从江芸出事,刘健已经住在内阁半个月了,四面八方的折子涌了过来,几乎要把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压垮。
“我记得江芸有几个好友是上折子来陈情的,有个唐伯虎的,还有张灵等人的折子写的极好,要不让他们造势……”谢迁委婉提出建议。
刘健想了想,委婉摇头:“位卑言轻,怕是难。”
“那顾清?毛澄?他们也上了折子,是求情的。”谢迁又提意见。
“浙江土改马上就要结束了,不能把顾士廉牵连进去。”
“毛澄也不行,这人太过刚直,而且一板一眼,只怕能把事情越闹越大。”
刘健一一反驳,且有理有据,让人不能反对。
“那到底能怎么办?”谢迁咬牙问道,“这事情可真拖不得,江芸之前得罪的人现在一日三个折子,非要江芸死,而且我也听闻司礼监那边也是卯足了劲要江芸死,这些御史言官现在不过是冲锋陷阵,耍耍嘴皮子,等真闹大了,新帝如何自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只能让对面的刘健听到:“哪能怨到这么多人,到最后不过是我们这些在眼皮子底下的人受累罢了。”
刘健垂眸,沉吟片刻后说道:“若是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愿意为江芸……”
谢迁想也不想就说道:“大小九卿现在谁敢开口,就连最是护短的李宾之这次都不敢开口,大门一关,谁都不见。”
刘健自然也是清楚现在的情况,谁也不肯滩浑水,但现在也只有位高权重,有一定威信力的人愿意出面为江芸担保,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开这个口。
“阁老,听闻江秘书的老师来了。”冯三不知从哪里悄悄走了进来,小声说道。
刘健和谢迁对视一眼,眼睛瞬间亮起。
第四百四十八章
李东阳很痛苦, 甚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愿意和自己的夫人儿子说句话。
他是真的把江芸当自己孩子养的,那么小的孩子千里迢迢从扬州到京城,第一次扣响他家的大门时, 瞧着和门环差不多高。
他站在角落里, 看着他乖乖坐在椅子上, 衣服穿得干干净净, 小脸也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满是好奇, 一点也没有十一二孩子的调皮, 自以为是,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任由太阳, 微风穿过他的身体, 甚至还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李东阳一眼就看得喜欢, 多乖巧可爱的孩子啊。
这样的孩子, 他也算是看着长大的, 看着他在国子监读书,又去了江西白鹿洞书院, 最后回了京城,风风光光考上状元,又看着他三进三出京城, 每一次大家都以为他要完蛋了,可每一次他还是能骄傲得意地回了京城。
每每回来, 他都比以前高了, 整个人更加从容自信, 他说自己在外地学到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他是信的,总有一种人,你只要给他微弱的机会,他就能绽放出耀眼的光。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变成她。
他满怀期待给予在师弟身上的梦想和希望,在她自己承认身份后,未来不复存在。
李东阳真的很痛苦,直到他听说老师竟然来了京城更是一跃而起:“老师怎么来了?”
朱夫人叹气,拧干帕子给他擦了擦脸:“还能为什么?你且去接一下吧,先接来家里住,外面哪有家里住的舒服,而且……而且后面还有的忙,总归是自己照顾着安心一点。”
李东阳急匆匆地赶往客栈,一看到满头白发,已经老到有了垂暮气息的黎淳就直接跪了下来。
“老师。”他趴在轮椅扶手上,痛哭流涕。
“都已经是阁老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黎淳温和的扶着他的肩膀,“扶宾之起来。”
黎叔连忙把人扶起来,低声说道:“阁老快坐下说话。”
李东阳还是哭的不能自抑。
黎淳还是一脸怀念地看向面前的徒弟,伸手握着他的手,笑说着:“少年读书时,你们三人一起读书,你性格最是悲悯,便是秋日落花都能伤怀悲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东阳哭得更厉害了,连着衣襟都打湿了:“没照顾好她,对不起老师。”
“这事怪不得你,虽然我总是说兄弟姐妹要相互扶持,但那也只是你的同门,你有你的事,她有她的路,本就无法同进同退,且她是我收进来的,说到底也是我的责任。”黎淳温和说道。
李东阳泪眼婆娑去看老师。
“我早就知道了。”黎淳低声说道,“一开始我也很是为难,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大胆,但我后来想明白了,那个时候她才几岁,生父不仁,嫡母不慈,生母软弱,她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黎淳嘴角露出怀念的笑来:“那年我从南直隶赶到扬州为我自己的孩子收拾烂摊子,她就一脸茫然地坐在我家的台阶上,那衣服都不合身,露出来的手脚一点肉也没有,瘦骨嶙峋的,可她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一点也不局促,你师娘当时就说这个孩子以后是个有出息的。”
李东阳又是忍不住开始垂泪。
“后来我一时心软收了她。”黎淳讲着讲着,笑了起来,“可万万没想到被骗了,这孩子太皮了,一点也不让我省心,偏还嘴巴甜,都没法让人生气。”
黎淳沉默了,随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人都说她聪明,是神童,可她当年读书时也是卯时起,子时睡,从未懈怠过一天,刮风下雨都没有停下脚步,所以当年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想了很多,唯独不敢劝她放弃。”
他垂眸看向李东阳,温和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不忍心。”李东阳犹豫说道,“其实我也不忍心。”
“因为她说她有苦衷。”黎淳低声说道,“她已经和我说过很多遍了,可我一次都没想明白,宾之啊,这些年我时时在想,是不是都是我的问题,我明知道她的为难,却并未仔细为她想过,所以她宁愿一个人背着这么大的秘密,也不肯跟我们说。”
李东阳怔怔的看着自己老师。
“我见过她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模样,就无法看着她痛苦难堪,黯然离开。”黎淳沉吟片刻后说道,“所以,都是我的错。”
“老师……”李东阳蓦地心跳加快,下意识握紧老师的手。
“若着满朝文武都不肯放她一条性命,我这个做老师的,是愿意换她一条命的。”黎淳那张衰老年迈的脸上露出严肃认真之色,“她是我养大的芸草,也是我取了字的孩子,我让年少的她懵懵懂懂踏上官场,却没有让她学会明哲保身,这才闯出这么大的祸事,那我作为她的老师,是要为她负责的。”
李东阳大惊:“这,这,这要让其归以后怎么办?”
“其归啊。”黎淳反复念了一声这个他亲自取的字,到最后只觉得世事当真是命中注定。
——她终究是走上了一条难以回头的路。
“可我只想要她活着。”黎淳面容憔悴,但神色悲悯,“这是我的徒弟。”
—— ——
江芸芸用指甲在墙上画上一道痕,满打满算,她江芸芸已经坐了一个月的牢了,怪不得天都不热了。
“老师。”
她仔仔细细数了两边,确定没错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扭头去看。
“顺霄,你怎么来了?”江芸芸惊讶问道。
顾霭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瞧着也憔悴了不少。
“怕天冷了,所以给老师算点衣物吃食。”顾霭解释着。
“哦。”江芸芸起身,用力扯了扯门上的铁链。
顾霭瞪大眼睛。
“开门啊,放我徒弟进来。”江芸芸对着门外大喊。
顾霭吓得小手不知所措,一会儿捏着包袱,一会儿连连摆手:“这,这这不合适。”
“啧。”姜磊不悦,从甬道上慢慢悠悠走了出来,“坐牢知不知道啊。”
“知道啊,所以叫你开门。”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我徒弟给我送东西呢。”
姜磊打量了一下顾霭。
顾霭立刻坐立不安。
“这胆子……”姜磊嫌弃,随后嘲笑着,“你江芸胆大包天,怎么找的朋友徒弟,一个比一个小啊。”
“大的也有,但不是不在京城嘛。”江芸芸嬉皮笑脸说着。
姜磊打开门,随意拎着链条,下巴一抬,懒洋洋说道:“进去吧。”
顾霭大为吃惊,同手同脚进了班房,进了里面,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还挺干净的,被褥毯子也都有,地面也都铺着稻草,除了黑暗潮湿,倒也没别的问题。
“我们诏狱待遇还可以的。”姜磊察觉到他的打量,拎着链条站在门口,叉腰,一脸唏嘘,“你回头可得给我们宣传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