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霭愣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少吓唬我们孩子了。”江芸芸大笑,“就我这个屋子还可以,但我这个屋子要是住满了人,你可就忙死了。”
姜磊一听,嗐了一声:“还真是,没意思,我走了,你们继续聊。”
他说完也不锁门,把铁链往地上一丢,自己就溜溜达达走了。
“这这这……”顾霭震惊。
“你还打算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越狱不成。”江芸芸直接坐在地上,也跟着拍了拍地上,“坐吧。”
顾霭坐在老师的对面,把自己身上背的,胳膊挎的,手里拿的都放了起来。
“周夫人来京城了。”顾霭把背上的包裹卸了下来,递过去说道。
江芸芸盯着把包裹,犹豫打开,里面果然是熟悉的花纹和针脚。
“这是给您做的衣服和被子。”顾霭一板一眼说道,“她还托我给您带句话,说她很好,让你不要担心。”
“什么时候来的?”江芸芸摸着衣服,低着头问道。
“半个月了吧。”顾霭小心翼翼打量着她,“她很想您,乐山哥说她好几次见到夫人偷偷哭了。”
江芸芸沉默。
江芸芸对周笙没有太大的母女感情,但她同时肩负着江芸的家庭责任,所以这次周笙敢在风口浪尖时赶到京城,也是她所料不及的。
“乐山哥还说,从您考上状元开始,就一直说要接夫人来京一起住,但次次都被耽误了,谁知道最后来的是这个时机。”顾霭把食盒打开,露出热气腾腾的饭菜,“我刚才问过姜千户了,可以送吃得过来,就是进不来了,但他们可以转交,这下乐山哥也算是有点事情干了,可以一日三餐都给您做饭。”
江芸芸哭笑不得:“倒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顾霭叹气:“可不让自己忙起来,他说他睡不着。”
“剩下两个包裹是什么?”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这个是我娘给您做的衣服,之前不知道夫人要来,又怕乐山哥的手艺做不好,就自己裁了棉布给你做了棉衣,就怕突然冷起来。”顾霭把剩下两个包裹递过来,“剩下那个是,是,是你老师给你准备的。”
江芸芸瞬间瞪大眼睛。
“黎公前些日子来京城了。”顾霭磕磕巴巴说道,“现在住在客栈,李阁老和刘先生都去看过他了,周夫人也去看过了,我也悄悄跟去了,他,他有些老了。”
江芸芸怔怔得坐在原处,瞬间红了眼睛:“怎么能让老师,为我奔波呢。”
顾霭也跟着沉默,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老师,昨日王叔写信来,他说若是你愿意认错,也许事情会有新的发展,王叔还说,万事活着最大,”
江芸芸笑了笑:“是敬止啊。”
顾霭见她没生气,连忙说道:“王叔也是好意的,现在外面舆论风波这么大,内阁毫无动静,其他人喊打喊杀的,王叔说内阁也需要台阶,只要老师愿意自己后退一步,说不定就会有新的转机。”
他想了想,声音认真起来:“活着最大。”
江芸芸笑说着:“那就说明你们没看明白这场风波到底是为何而起?”
顾霭犹豫:“难道不是因为,因为老师的身份吗?”
江芸芸笑:“我是女人,确实也是女扮男装考上科举,所以就惊世骇俗吗?”
年轻的顾霭没说话,但看着老师期待的目光,还是小心翼翼说道:“可外面的人都在讨论这个事情。”
这女扮男装考科举已经很惊世骇俗,还考到了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这简直是打天下读书人的脸,茶余饭后,谁见了不是都要聊两句。
江芸芸抓起一个馒头,直接对半打开,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羊肉馒头啊。”顾霭懵懂说道,“李家娘子那家买的,您爱吃的。”
江芸芸笑,把一半递到顾霭手中:“不对,这是西北运来的绵羊肉。”
顾霭不解:“这也吃的出来?”
“绵羊肉,肉质细嫩,脂肪多,膻味轻,口感细腻,山羊肉,肉质紧实,很难咬断,膻味重,若是烹饪浓烈风味,更好吃一些。”江芸芸笑说着,“我口味淡,所以一直吃不惯山羊肉。”
“啊,这样啊。”顾霭不明白这话题怎么就扯到这上面去了,呐呐说道,“那,和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我这口饭是给爱吃绵羊肉的人吃的,那想吃山羊肉的人自然就是恨不得把我的碗掀了。”
顾霭不解,瞪着手中的馒头:“那,两个馒头不是都有的卖嘛,各吃各的不行吗?”
“按道理是可以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可现实是就那么一大片草地来放牧,山羊和绵羊只能各有取舍。”
顾霭宛若雷劈,他有一瞬间似乎明白老师到底要做什么,可那想法实在太过快速,让他得大脑在清醒的一瞬间后瞬间又混沌起来。
“那,那没有办法了吗?”他喃喃说道,“那再寻一片草地不行吗?”
“可斗争是永不停息的。”江芸芸笑说着,随后把馒头大咬一口,塞进嘴里,“好吃,还是这个味道,我猜老板是南方人。”
顾霭怔怔地看着她,神色错愕惊悚。
外面只看到最表面的馒头,讨论着内在的馅,依然觉得自己高深,可他的老师却告诉他,这其实是一场千里之外,关于羊的厮杀。
他的老师就是羊,只是现在很倒霉,被剁成馅包在馒头里了。
——这对一个还在读书的年轻人来说,实在太过残忍血腥,实在太过冲击。
“所以我才没错。”江芸芸把嘴里的馒头吃完,然后大声宣布着,“绵羊肉就是最好吃的!”
顾霭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实在扯不开嘴。
“老师胃口还挺好。”最后他只能这样说道。
“还行,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江芸芸咧嘴笑,伸手准备那第二个馒头吃。
顾霭看着她吃完第二个馒头,只觉得一颗心更乱了:“那怎么办?老师这次为何这么被动。”
江芸芸抬眸看他。
“老师平日里也不是这么束手就擒的人。”顾霭小声说道,“这次怎么就这么任人宰割了。”
她想了想,突然脑袋伸过来,小声说道:“不斗了吗?”
江芸芸直勾勾的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你还以为你觉得斗来斗去不好呢。”
顾霭看了她一眼,又悄摸摸说道:“老师之前给我看过你和我爹的信件。”
江芸芸不解。
她和顾清一直保持着频繁的来信,时间久了,她也让顾霭跟着学了一点,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家庭和谐,顾清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对于家庭实在疏于照顾,第二也是希望小孩不要太天真,读书读得满脑子圣人之言,白白浪费了好脑子。
“您还记得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嘛,说要感受一下你爹在浙江的困境,还说我爹斗不过那些人,心太软了。”顾霭嘟囔着,“我现在想了想,其实老师说斗来斗去那肯定是有点不好听的,但是换个词,比如斗智斗勇,是不是就显得人很聪明的样子。”
江芸芸震惊,随后笑得直拍稻草,“是是是,语言的魅力。”
顾霭觉得自己被嘲笑了,不高兴说道:“怎么笑我。”
“没笑你,只是觉得你是真长大了。”江芸芸抹了一把脸,连忙安抚着,“都能看透事物本质了,有进步。”
顾霭和她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没想明白是不是被嘲笑了,只好讪讪坐了回去:“那老师是因为现在被包在馒头里了,没法出手了,就只能看着这群羊在打架。”
江芸芸叹气,无奈说道:“就是因为我现在被包在馒头里了,他们才开始打起来的,不是我吹,我要是在,他们肯定不敢打成这样的。”
顾霭还是理不清头绪,甚至因为找不到那一头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连问一下都问不出问题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绵羊们能团结起来,把我这个小肉馅救出去。”江芸芸托着下巴,开始胡说八道,“要不就是我从馒头里跑出来……”
“咳咳,我还在呢。”姜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闻言立马警觉拉紧门,“别给我闹幺蛾子啊。”
江芸芸嫌弃:“你又来做什么?”
“给你送饭啊。”姜磊大怒,随后眼珠子一转,“看你吃的不错,那我拿走了。”
“别,昨日陆香还说给我做红烧肉呢,放下吧,我等会吃。”江芸芸连忙说道。
顾霭惊呆了:“还有红烧肉吃。”
“我们锦衣卫之前受她的健妇队启发,也收了几个女卫,你猜怎么着,一个个迷她迷得要命,这人都入狱了,还惦记着她没得吃,冷了,你看看这被褥,这吃食,啧啧。”姜磊嫉妒坏了。
顾霭沉默了,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他老师是不是太受欢迎了。
姜磊放下东西就走了,狱内又安静下来,师徒两人面对面坐着,却谁也没开口说话,但被姜磊这么一插科打诨,严肃的气氛也跟着消退下去。
“那,那我就走了?”顾霭磨磨唧唧说道,“还有话要我交代吗?”
江芸芸点头:“跟我娘说我在这里很好,不要担心。”
顾霭点头。
“跟张道长外面太乱了,回道观清修去。”
顾霭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
江芸芸没说话,半晌之后无奈苦笑:“那你跟他说,说……百衲衣再做一件吧。”
顾霭点头。
“跟乐山说,少做点饭菜,等会吃胖了。”
顾霭低着头:“我会让乐山哥好好休息的。”
“没了,你也好好读书,今年的卷子写的挺好的,下一次肯定就行了。”江芸芸叮嘱着。
顾霭却没有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掏出馒头打算再吃一个的江芸芸,疑惑问道:“看我做什么?”
“老师没有自己的事情要交代?”顾霭期待问道。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然后指了指自己,一脸古怪:“你指望我自己把自己救出去?”
顾霭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那你看着满京城,除了……我老师,还有谁愿意帮我吗?”江芸芸反问。
顾霭没说话,只是整个人都丧气起来,最后不知怎么还有点生气了:“那,那你的绵羊呢,你帮了他们这么多,他们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嘛。”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他们懂什么,能活着就不错了。”
顾霭叹气,随后跟着自己生闷气:“我爹说他写了很多折子上去,但都石沉大海,是内阁的问题嘛,他们之前每次有问题都推老师在前面,现在怎么能这样!”
“当家难啊,内阁也是当家媳妇两头受气呢。”江芸芸盘腿,善解人意说道,“而且两群羊在打架,不是你拉住其中几只就能去劝架的。”
此事能闹成这么大,很大原因就是这些年江芸芸的事情已经损害到太多人的利益,他们不过是逮着一个机会,借机生事,想要所有事情回到最开始的位置,他们未必都想要江芸死,但也都知道,江芸若是真死了,那就是一劳永逸的事情。
作为风暴中心的江芸芸不论做出那种应对,都会面对更猛烈的风暴,更别说,不论他做什么,她的朋友一旦开始响应,都会被卷入这场是非中。
不过江芸芸也很清楚,面对风暴顺从只会彻底被淹没,但抗争也该在最紧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