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做到这个位置的,手里是干干净净的。
江芸现在这么执拗,还不是因为太穷了,懂什么高位一人,黄金万两的体面。
“江学士。”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脸上却露出笑来,亲自迎了上去。
江芸芸也跟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今日登门拜访,怎不提早通知,我们也好扫榻欢迎啊。”张懋笑着打趣。
江芸芸和气说道:“冒昧拜访,国公爷还是不要嫌弃的好。”
“自然不会,请。” 张懋亲自把人接进来,又对着大堂的仆人说道,“去把陛下年前赏的梵净山茶找出来。”
他说完就对江芸说道:“梵净山茶在太、宗时就赐封为贡茶,一年也不过五斤,取的是最嫩的那一部分牙尖,茶叶扁直光滑,色泽翠绿,滋味鲜醇,陛下厚爱,赏了我们八两呢。”
江芸芸扑闪了一下大眼睛,顺势夸了上去:“国公爷掌五军营,尊宠为勋臣冠,可见是深受陛下厚爱啊。”
张懋和她不经意的对视一眼,然后故作无事地移开视线。
——还真别说,就这么眼力劲,嘴巴甜的架势,怪不得这么讨人喜欢。
两人都以退为进,不再开口,只等那茶水上来,又是围绕着那茶水说了几句,奈何这还真的是对牛弹琴。
因为江芸芸喝了一口,没感觉出什么差别,又忍不住多喝了几口,还是察觉不出和自己平日里十文一两的散茶有什么区别,茶水喝光了也没琢磨出什么味道来,所以张懋说了几句就感觉无趣了。
——牛饮水也没喝这么快的啊!
江芸芸突然说道:“看着国公爷如此亲切,下官不由想起之前在南京考试时遇到南京守备成国公,和蔼可亲,德隆望尊,谁看了不折服啊。”
虽说自来就是文官文官是一派,武将武将抱一窝,太监和勋贵各自为营,但可没说这里面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勋贵和勋贵也是竞争关系好不好!
张懋脸上的神色冷淡了几分。
江芸芸却好似毫无察觉,继续说道:“当日下官胆大包天和成国公说起开海的事情,没想过国公爷竟然也颇有想法,并未指责下官僭越,如今开海之事已有眉目,成国公却……”
江芸芸叹气,只当没看到那黑黑的老脸,唏嘘说道:“如今想来只觉感慨,这样的真知灼见,深谋远略,却还是没有亲眼看到这样的盛世未来。”
张懋有点生气,但又不好意思表示,只是硬邦邦说道:“时也命也,他说了这么多,江学士也不是都替他实现了嘛。”
最后一句还有点阴阳怪气。
江芸芸却眼睛一亮,抚掌:“是了,还是英国公敏锐,有了此话,我定当好好完成此事。”
张懋不解:“漳州不是黎循传去的吗?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微微一笑:“后方的保卫工作,京城的思想引领也很重要啊。”
张懋彻底没表情了。
——是了,他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那份该死的,蛊惑人心的折子!
张懋没说话,气氛就瞬间下去了,要是寻常人,那肯定早就不好意思了,偏坐在她对面的是江芸,这人和这些自恃身份的人打交道颇有经验。
“今日来国公府也是希望国公爷能纾解一二困难。”江芸芸柔下声音来,温和说道。
张懋四两拨千斤,又语带威胁地说道:“若是为朝廷好,国公府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此事我们也确实为难,我们府近百年前就有幸得太宗赏识,如今家大业大的,这一应登记的东西着实为难人。”
江芸芸点头,施施然从袖子里掏出几样东西:“这是我从吏部调取的历代封赏,田地和免税名额,英国公不亏是世代紫衣,荣宠之盛,少有人及。”
“这是我在户部和京兆府提取的,登记造册的田地数据,还有缴税的情况。”
张懋脸色难看。
江芸芸叹气,把三张纸整整齐齐排在一处,随后又掏出一张字,密密麻麻的写满内容,无奈说道:“怎么瞧着有点合不上啊。”
这么多繁杂的数字,寻常人大概是算不清的,偏众所皆知,这位少年神童自来就是对数字格外敏感的人,当年在琼州心算的功力直接惊骇一群人,传到京城更是令人咋舌。
张懋沉默了。
“下官并非想要国公爷为难,但前些日子在翰林院翻看太宗对当年功臣予以封赏的敕书时,还是忍不住感慨初任英国公的英勇为国,真当要天下人看看才是,奉天靖难竭诚宣力之武臣,子孙世代承袭。”
张懋咬了咬牙。
“我爹也经常说英国公乃是肱骨重臣。”门口突然传来朱厚照大力夸赞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去看。
朱厚照已经湿漉漉地朝着她跑过来了,一脑袋撞倒她怀里:“哇,江芸,你今天真好看,像个新娘子,红红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摸了摸太子殿下湿哒哒的头发:“怎么头发都湿了?”
张懋蹭得一下站起来,惊慌:“怎么不带殿下去换衣服!”
“是我自己跑出来的,我听说江芸来了。”朱厚照赖在江芸怀里,拉着她的袖子,得意说道,“见到你真好,好久没见到你了。”
江芸芸捏了捏他的袖子:“殿下还是先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朱厚照没动弹,脑袋转来转去,最后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好奇伸手:“这是什么啊?我看看。”
张懋一口气顿时吊在喉咙里,还是江芸芸眼疾手快收了回来,笑眯眯说道:“公务哦,殿下还不能看。”
朱厚照不高兴了:“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看的,爹的折子我都能看。”
“能被送到陛下案桌前的,那都是整理好的东西,我这个东西还没弄好呢。”江芸芸解释着。
朱厚照来了兴趣:“是有什么难处嘛?我帮你啊!我肯定能帮你,就跟三千营一样,我看看我看看。”
他伸手就要去拿。
张懋吓得额头冷汗淋漓。
谁家没干过隐瞒土地的事情,皇帝未必不知道,但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规矩,这要是被年轻冲动的太子殿下知道了,这事可就要上台面了。
上了台面,那些御史本就不喜权贵,就连他给士兵少发了点衣服都要死命弹劾他,更别说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了,不把他咬下一口肉怕是不死心的。
“殿下!可要老身好找。”门口传来国公夫人颤抖的声音,及时打断朱厚照眼看就要抓到纸张的手。
“夫人!”张懋见了她也猛地松一口气,声音微微提高,直接把朱厚照从江芸怀里拉出来,塞到她家夫人怀里。
朱厚照立马吓得火急火燎跑了。
“这衣服都湿了,快换了吧,这要是病了,微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张懋一边说着,一边对自己夫人打了个眼色。
老夫人连忙半拉半哄,把人带走了。
朱厚照边走边扭头:“江芸,江芸,你别走啊,你等我,江芸!你一定要等我啊。”
江芸芸一脸笑意地目送殿下离开。
大堂有一瞬间的安静。
江芸芸依旧是气定神闲,和和气气的温柔模样。
他素来就是这样的,所以总有人骂他是笑面虎,好似不会生气,也不会动怒,束着手站在这里,跟个玉雕的小仙人一样。
张懋却没了刚才的从容镇定,太子殿下不按常理出现,真的差点要吓死他这个老骨头了。
他现在有点疲惫,总觉得自己大概是落入圈套了,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江芸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设计太子殿下。
“江学士今日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他终于主动下了台阶。
江芸芸收回视线,把手中的四张纸直接撕碎,笑说着:“只要我们把明面上的东西规整好好,此事就算了了,此事成后,我为国公爷表大功。”
张懋不可置信:“就这么简单?”
江芸芸点头,平静说道:“国公府权势滔天,只要舍得从指缝里露出一点,也够了。”
张懋看着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江芸这人,真是个小疯狗,逮谁咬谁。
他突然想起之前听到的闲聊,那些人抱怨时说的话。
得罪了这么多人,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那些泥腿子又能给他什么,官场上到底是要和光同尘,共同进步才是,他现在就是在自毁前程。
“这,我还要想想。”张懋说。
江芸芸没说话,看着张懋脸上带笑,又见他避开自己的目光,又又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城南那边有一大片水田,我查了查按道理应该是五军营的军屯,但不知道怎么京兆府那边登记得好像有问题,所以我特意拿了地契来……”
她笑说着:“想着五军营如今是国公爷分管的,也该是知道一些的,如今我也在配合兵部的裁革,若是国公爷想明白了,三日后我们不妨就在哪里见面吧,也好解决两个事情。”
张懋再也维持不住淡然高贵的面容。
江芸芸刚出门,后面就热闹起来。
“江芸,江芸!等等我!”
“殿下,哎呦,殿下慢点跑啊!”
“江芸!”
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去看,就看到朱厚照已经换了新衣服,手里拎着一个大木桶,另外一只手抱着好几支盛开的桂花。
他依然有了小大人的模样,长手长脚,奔跑见衣摆放飞,怀中的桂花也颤颤巍巍散了一路,偏他因为目标明确,所以跑得飞快,完全不受影响。
他跑到江芸芸面前,直接把那几支桂花塞到她怀里,脸颊通红,抱怨着:“你怎么又不等我啊。”
江芸芸看着零落的桂花,笑了起来:“想着殿下还在和张公子玩呢,怎么忍心打扰。”
朱厚照嘟囔着:“谁找他玩……我是说,我也很想见你,所以我现在要来找你玩,这事我给你摘的,喜欢嘛?”
他想了想,突然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江芸芸笑着点头:“果然特别香,殿下都会背诗了。”
朱厚照得意坏了:“厉害吧。”
“特别厉害。”江芸芸点头,“昨夜星辰昨夜风,殿下都会李义山的诗了。”
朱厚照悄悄松了一口气:“那你喜欢嘛?”
江芸芸察觉到国公府有人追出来的动静,抬头一看,张懋正着急地走在正中的位置,一门心思地盯着朱厚照看。
她伸手摸了摸脆弱的花梗,桂花果不其然被她抚落:“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还是挂在枝头得更好看。”
朱厚照呆呆地啊了一声,捏着水桶的手指紧了紧,满脸失落。
——江芸不喜欢啊。
“不过只要是殿下送的,微臣都喜欢。”江芸芸话锋一转,看着面前的小少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朱厚照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殿下该回……”江芸芸开口,只是还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