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快走!”朱厚照突然扭头看了一眼国公府的人,一把抓着江芸芸的手腕,“我钓了好大的鱼,去你家吃鱼去。”
江芸芸猝不及防,直接被人拉走了。
身后立刻又热闹起来。
朱厚照听到后面的动静,却突然大笑起来,手指紧紧拽着江芸芸的手腕,跑得更快了,水桶里本就不富裕的水被撒得干干净净,连带着两人的衣摆都弄湿了。
“江芸,我今天有没有帮到你啊。”他笑眯了眼睛,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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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芸芸很快就收到不少弹劾,说他形容无状,路上狂奔,有辱斯文,一时间骂声不断,为本就热闹的京城再加两把火。
以至于英国公乖乖配合清丈土地的事情也被盖了过去,讨论的人寥寥无几,但其他的国公侯爵却都是耳尖眼利之人,一时间坐立不安。
权势滔天的天子近臣都被江芸那神人拿下了,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啊?
在这些权贵整日睡不着的一日复一日中,京城的土地清丈终于被抬上桌面,一直和颜悦色的江芸也终于撕下温和的面具,露出铁血手段。
至于朱佑樘早已闭门不出,醮事祈福,朝廷上吵归吵,但私底下除了内阁三位阁老,再也不见其他人。
弘治十六年的春节就在京城的一片混乱中悄悄来了。
年前明会典成,江芸没凭借此再上一品阶,却悄悄地入了皇帝的经筵讲学的讲师团,成了正儿八经的帝师。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工作量忍不住叹气。
“要是在陛下面前也胡说八道……”大年初一,李东阳对着自家小师弟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小木棍。
这么多年了,难为李师兄还放着了。
江芸芸吃着糕点,小脸圆鼓鼓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李东阳又开始心疼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做什么都事事亲为啊,累坏了这么办。”
江芸芸叹气:“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配合啊。”
李东阳一听也忍不住叹气:“托你的福,浙江和漳州的进度又加快了。”
江芸芸露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
“过了年就好好歇歇,这个平安符是你嫂子给你求的。”李东阳掏出一个红利是和一个红符。
江芸芸接过去,嘴巴甜甜地道谢了。
“对了,年后估计陛下还要找你。”李东阳闲聊后说道。
江芸芸大惊:“马上就上课嘛?”
“哪里这么快。”李东阳没好气说着,“你怎么也要听好几节课呢,我看刘首辅要亲自盯着你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你之前在白鹿洞书院读书过,现任宁王你应该知道吧,就原先的上高郡王。”
江芸芸眉心微动。
弘治十年,因宁康王没有嫡子,朱宸濠袭封宁王。
“他上了一道折子。”李东阳没仔细说,“但风评……”
他想了想没说下去,只是话锋一转:“反正你做好面圣的准备吧。”
江芸芸看着手中的糕点也吃不下去,大过年的愁眉苦脸:“这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啊。”
第四百零五章
江芸芸安安分分过了年, 去了内阁和詹事府点卯,继续开始自己的清丈大业,中间等了几个月也没等到陛下召见,倒是兴冲冲去听了今年的第一场经筵讲学。
这一节课上来, 她立刻明白为什么李东阳对她即将开展的讲座生活格外担忧了, 别说李东阳了, 江芸芸自己也对未来的讲师生涯颇为担心。
要知道在太子及皇子还未成年, 或者还未登基时,会请詹事府的老师去文华殿授课, 那时课堂的组成人员分别是老师, 学生以及,看着老师的太监,和照顾学生的太监, 讲的内容也是简单的四书五经。
虽然课堂上的人已经很多了, 但老师自由度取决于老师的脾气, 比如江芸芸, 那还是颇为自由的, 加上学生也是一个不安分的, 所以一节课上下来还是宾客尽欢的。
但皇帝的课程可不是这么简单,他不再以单独授课, 面对面教学的的形式存在,而是请了一大班子的官员举办“座谈式”的讲学,其中推选一人作为今日座谈会的主要发言人。
其中这个座谈会又被分为经筵和日讲。
日讲是除了元旦等假日、重大节庆和祭祀、酷暑和严寒期间会停讲, 之后全年都可以进行的课程,由翰林院侍讲、侍读, 专司日讲, 边上还会有内阁学士在边上督促, 并不亲自进讲。
日讲在讲完四书和经史后,陛下还要课后作业,就是练习书法。
经筵则是一个体力活,一年为期两期,习称“春讲”和“秋讲”,每期三个月。春讲始于二月,止于四月末、秋讲始于八月,十月末旬止。期间每月三次坐堂,分别在初二、十二、二十二,其余各天照旧进行日讲。
经筵的老师规格更高一点,一般由勋戚大臣或内阁首辅为“知经筵”,即组织领导经筵的长官,具体进讲的讲官则是朝中大臣中挑选,首要挑选标准是——问学贯通,言行端正、老成重厚、识达大体者。
按制名单要在翰林院、春坊官及国子监祭酒二员中选择进讲。但今朝的实际操作中,陛下看中这项工作,所以一般由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大员充任主要经筵讲官。
江芸芸现在厉害了,悄咪咪混进这个队伍里去了。
按道理这个流程应该是,吏部、翰林院共同推举,具名陈奏,然后皇帝钦定,江芸芸自己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悄无声息就选上了。
要不是外面舆论环境实在是被其他事情闹得厉害,这个消息估计也能闹上一波,但实在是事情太多,折子不够写了,据说年前京城的纸张就已经非常贵了,隐隐有当年洛阳纸贵的架势。
今年第一节经筵可放在二月初二,位置还是在文华殿,不过不是在两侧的穿殿,而是在主殿。
开讲前一天,李东阳还专门大晚上去耳提面命了一番,只把江芸芸听得头晕目眩。
“这次是英国公为知经筵事,刘首辅为同知经筵事,总掌经筵事宜。”李东阳施施然开口。
江芸芸一听立马紧张起来——一个勋贵之首,一个文官之首,好大的规模啊。
“这次主讲官,我为其一。”李东阳咳嗽一声。
江芸芸立马编了一顶高帽子,给人整整齐齐带上。
李东阳气笑了:“你少给我花言巧浯,这次讲课题目是内阁点题,其实也算是陛下有这样的想法,刘阁老顺势选了这个题目。”
他说完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不明所以,但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如今士人间隐隐有这样一种论调:夫学不知经世,非学也;经世而不知考古之变,非经世也。”李东阳轻声说道,“如今空疏学风盛行,又有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强调,这样的言论算是新一波流派了。”
这些话在之前那一批考生拜会她的时候,她就听过无数次了,若是按照她的想法,这些统归于‘文以载道’的传承,说清楚一个道理自然是需要的,但推行出去,实践出去才是更重要的,一直停留在第一步,反复争论,老实说没什么意思。
实践出真知,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这话不该由她这个在文学界没啥本事的人说出口,平白又要挨顿骂。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论调嘛?”李东阳见她一脸不以为然,笑问道。
江芸芸不解地摇了摇头。
李东阳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小师弟的胳膊:“这话本不该说的,如今你我已同朝为官,但今日瞧见了还是忍不住说,江其归,你还真是一个孩子啊,做了这么多事情,还真是毫无其他想法,老师说你赤诚,当真是一语中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犹犹豫豫地伸手指了指自己:“因为我?”
李东阳目光充满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小师弟,缓缓点头:“当然,江其归,你可是我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啊,年纪轻轻进了内阁经历,历任两地主官,手握无数要事,如今既教导太子殿下,又能讲学陛下,天下文人若以你马首是瞻,又有何不可。”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可不是都在骂我吗。”她尴尬地搓了搓手。
虽说不在意,但出门在外老是被人指着鼻子骂,想忽略都难。
李东阳无奈摇头:“就像你说的,谁做事不被骂,我多年前提出“轶宋窥唐”,诗学汉唐的主张,强调对法度声调的掌握,这些年也隐隐有年轻人提出反对意见,哪有不被骂的。”
江芸芸不好对此事发表意见,只能讪讪一笑,因为据她所知,她这一届的状元康海就是剧烈反对的人之一。
李东阳并不指望自己的小师弟发表站队意见,只是跟着说回经筵的事情:“我已经拟好讲章,送内阁详定了,之后敕房官员誊清两份,我手拿高头白手本,陛下那本衣裙为纯黄色,明日会有小黄门领你去该站的位置上站着,你可要小心谨慎一些。”
江芸芸连连点头保证着:“我肯定乖乖站着。”
“明日六部九卿大臣都要侍班,六科给事中和监察御史各两人会主持现场侍仪,到时候要是被他们抓到你举止不合礼仪,弹劾和纠治的折子能把你淹没了,你本来就碍他们眼了。”李东阳嘲笑着。
江芸芸只好也跟着尴尬笑了笑。
李东阳又仔仔细细吩咐了很多,直到天黑这才准备起身离开,江芸芸自认准备充分,但第二天还是被数不胜数的繁文缛节给差点打倒了。
文华殿今日连太子讲学都不进行了,一进门鸿胪寺和锦衣卫长官都在场供事。
鸿胪寺掌鸣赞,类似于现在主持会议的司仪,锦衣卫因为皇帝的贴身侍卫,所以把整个文华殿围得水泄不通。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对着他点了点头,稍微检查了一下就把人放进去了。
内场还有一个将军侍卫环伺陛下身边,说起来也是熟人,之前听了江芸芸的话,乖乖没有闹事的驸马都尉齐世美。
之前因为那件事情好多人被清洗了,就连不少驸马都因为行事不端被送到国子监重新读书做人了,可齐世美却能带着手下全身而退,只是听说他和司礼监太监陈宽似交恶了。
齐世美一见到她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江芸芸含笑点头回应。
陛下的御座在正前方,在御座东稍南处设御案,小黄门正摆放四书、经、史,各一册,又在御案南稍东设讲案,四书在东,经、史在西。
御案是陛下听讲时的案桌,讲案则是讲官进讲时用的案桌。
每次经筵,都是朝廷大员几乎全部出动,江芸芸能混进来实在属于不可思议,所以哪怕她的位置在很后面,还是有不少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只好装死,束着手,低着头站在角落里不出声。
——别说,这里面还有这几个月打过交道的,闹得不太愉快的官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回头来这里大眼瞪小眼了。
“怎么他也能来了?”焦芳小心问着刘健。
刘健眉眼低垂,淡淡说道:“陛下的意思,照办就是了。”
焦芳一惊,很快就大嘴巴把这事宣扬出去了。
江芸芸还没把这里的布置看清,就听到鸿胪寺官鸣赞,原是陛下的御驾来了。
英国公张懋率众侍班大臣五拜三叩头,紧接着以次上殿,各自东西序立,江芸芸站在西面的最后一个。
虽是年轻站后面,但耐不住身形修长,面容姣好,气质出众,御座上的朱佑樘一眼就看到最后面的江芸,露出满意的笑来。
众人齐齐注意到陛下的目光,心情自然是五味夹陈,各有各的心思。
“举御案。”鸿胪寺卿喊着。
小黄门立刻小心翼翼把御案移放至御座前,期间上面的书本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