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已经排到第二十了。”张升震惊,“听闻爪哇乃是小国,进贡如此频繁嘛。”
以爪哇为例,先是把“爪”字号勘合一百道及“爪哇”字号底簿各一扇收藏在内府,接着把“哇”字号勘合的一百道及“爪”字号底簿一扇给予暹罗,最后把“哇”字号底簿一扇发往广东布政司,每逢改元,就要更新换旧。
这样,爪哇使团携带勘合一道,上面填写使团人员姓名、贡品名称和数量等内容,等到了港口由广东布政司初步核对底簿后,将使团护送到京,会同馆再将勘合进行详细核对。
现在已经排到二十,就说明爪哇来朝贡颇为频繁。
陛下登基也不过十四年。
“无利不起早,内阁三位阁老每次不也早起晚退。”焦芳讥笑着。
“孟阳也该以三位阁老为行事榜样才是。”张升终于找到主场,立马不软不硬刺回去。
焦芳皮笑肉不笑,意味深长:“自会努力。”
“这个是三号,今年的已经用过了,在庚戌年就核销了,那瞧着像是对照旧年勘合底簿自制的。”傅瀚喃喃自语。
“如何得出这个结论?”张升连忙问道。
“刚才孟阳也说了,这张纸出自宫廷。”傅瀚想也不想就先一步把准备开口的人撅回去,“是你说的,不过我现在只是提出来而已,并为他意。”
焦芳神色讪讪。
“这张纸的出场不会超过十年。”傅瀚放在日光下看着,随后看向两位佐官,“两位可同意?”
两人仔细看着点头。
“那大家再去看这字?”傅瀚放下纸张后,又指着那张纸,“可有看出什么?”
“不是沈体!”两人盯紧一看,突然发现不对。
“是,太宗偏爱沈氏兄弟之字,自永乐朝始,一切朝廷文书皆用沈体。可诸位请看,这些字可有一个是正宗的沈体?”傅瀚说。
“颇为相似,仔细看去,力度形态还是略有差别。”张升喃喃自语,“差点被骗过去,但至少说明这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那也是假冒老虎的小猫。”焦芳觉得自己没第一时间发现这一点,有点恼怒,“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冒充沈体,有这能耐怎么不去科举,好好不办正事,造假来这里折腾我们。”
“不过凭借这个断定会不会有点武断了。”张升委婉说道,“便是朝野众人说是人人都能一手惟妙惟肖的沈体也不太多见,说不定是当时的官员的失误。”
“这样的人有什么用。”焦芳不耐说道,“应该把这份勘合的人抓起来直接革职。”
张升忍不住说道:“何来如此苛刻,孟阳兄的沈体也非一绝,如今满朝沈体写的极好的人可不多,您的同年李阁老一个,他的小师弟,你如今的同僚江学士也是一个,要是按照字体好坏,有几人够得上他们。”
焦芳脸色一沉。
“行了,说其他做什么。”傅瀚对着张升摇了摇头,“说回这个勘合的事情,若是这张勘合是后朝之物,沈体略有不同倒也好说。”
“不对,这纸至少也是十年,虽说不好过二十年,那怎么也是成化年间的事情。”张芳吃惊,“如此久的时间。”
“听闻该国各自为政,说不定是朝廷早年颁发的勘合遗留到某部,时至今日方才使用。”焦芳质疑着,“那些蛮夷都是随意扯用的,说不定落下这张也情有可原,每年也不是次次数字整齐的。”
“让人去请成化年的勘合本。”傅瀚连忙差人说道。
“若是造假,那这个纸?”张升见人走远了,小声又问。
“自然是从内府出来的。”焦芳冷笑一声,“那些太监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稀奇。”
“那这三人也该抓起来了。”张升说道,“我先写个草稿。”
“不急。”傅瀚抬手阻止。
焦芳眼睛一亮:“怎么,打算为两位同乡求情。”
傅瀚和张升都是江西人。
“确定完这个真假,也该考虑考虑,这东西怎么七零八落来到我们手中的。”傅瀚也不恼,或者说他已经没空恼怒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意外卷入到一件大事中。
一说这话,两位佐官都无心做事了,立马站直身子:“怎么说?”
“听闻漳州被阻,难以推进,想来诸位也是略有耳闻的。”傅瀚想起江芸芸清晨雾气中那双明亮的眼睛,突然叹气说道,“一时竟不知时好时坏。”
“自然是好!”
“当日是坏!”
两位佐官意见大为不同。
傅瀚回过神来,无奈摇头:“想来这张纸就是破局之策。”
“有人要借我们的手去打漳州那群人!”焦芳瞬间回过神来,“这我可是不同意的,那折子我们可不写。”
“不写也显得我们礼部太过无用。”张升反驳着,“我们只需实事求是便可。”
“那也不知是谁的道。”焦芳怒气冲冲,“回头大家都讨不到好处。”
“送到这里那就是陛下的道。”张升脱口而出。
傅瀚抚掌,当机立断把这话接了过来:“是这个道理。”
“当真是陛下的意思?”焦芳震惊,阴阳怪气也顾不上了,那张驴脸拉得更长了。
“至少一道在那里。”傅瀚慢条斯理抚着膝盖,“另外一道怕是在诸位太监手里,也许还有另外的人,但似乎不是祸害。”
“那群阉人。”焦芳一脸厌恶,“就知道插手政务,搅弄风云,真是奸人。”
傅瀚并不评价,脑海里一直回想着江芸的那个买卖田产的故事。
那块要被买走的土地,原是漳州。
数不清的田契,便是这从大内发出的一张张勘合。
突然出现的人,那就是这张以假乱真的勘合。
原来如此。
“有人意图霍乱漳州,便有人要用太监做突破口。”傅瀚的手停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起,“折子自内廷出,要太监们自相残杀,勘合自内阁出,自有人帮忙送来,如此,人证物证俱在。”
傅瀚衰老年迈的面容突然露出一丝笑来。
“好精妙的手段,算得如此惊险却也精准,好,好好,好生厉害。”他大笑着,“漳州之事,要成!”
两位佐官面面相觑,并没有听懂。
“什么意思?”焦芳着急问道。
只是他还没得到得到,办事的差役匆匆走了回来,站在门口为难说道:“成化年间的勘合本被烧了,前些年意外大火,并未抢救出来。”
两位佐官大惊。
傅瀚却用力拍了拍膝盖,终于回过神来:“原是要这么断案。”
“什么啊!”焦芳急得声音都大了起来,“到底什么意思啊?”
傅瀚不理会他的话,心中心绪澎湃,对着张升说道:“我亲自来写。”
—— ——
折子很快就被递到内廷。
萧敬看了一眼礼部递来的折子,又看了眼送折子的小黄门。
小黄门摇了摇头。
萧敬眉心微动,但还是让他进去了。
朱祐樘正在和两位皇子下棋,两小孩结盟下他一个,还没下赢,内部就吵了好几拨,还差点闹脾气掀桌子了。
小黄门来的时候,他也是漫不经心接了过来,任由两个小孩吵得到底要下哪里,只是刚看了几行,突然站直身子。
原本还在嘀嘀咕咕的两个小皇子立马脸贴脸看了过来。
“不碍事,你们下吧。”朱祐樘抓着折子,站起来说道,“爹去去就回。”
朱厚照看着他的背影离开,眼睛还没收回来,手已经一把抓住朱厚炜的爪子,不高兴说道:“我还在呢。”
朱厚炜小嘴一撇:“可哥哥下棋好臭。”
“你懂什么!”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我这是深谋远略。”
“但是瞧着要输了。”朱厚炜拆台。
“算了,不说了,我们去看看怎么了?”朱厚照是个坐不住的人,立马拉着弟弟准备去前面看看。
身后的小黄门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小皇子手牵手跑了。
外殿,朱祐樘难得神色严肃:“东西烧了为何没人来报,都偷偷藏着不是。”
萧敬跪在地上,惶恐说道:“奴婢是司礼监掌印,理应负责,还请陛下惩罚。”
“自然要罚,都是朕对你们太宽容了,竟如此行事。”朱祐樘大怒。
萧敬连连磕头,脑门没一会儿就出血了。
“算了,做什么可怜样,着火的时候,你也不是掌印,但现在你要去查清楚,朕一个也不姑息。”朱祐樘挥手,“还有,这张本是广东市舶司的东西怎么由远在漳州的黎循传递上来。”
萧敬这会儿没说话了。
朱祐樘冷眼看着他们:“朕的心思他人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
“陛下之心,奴婢不敢揣测,但见陛下为开海之事殚尽竭虑也是忧心龙体。”萧敬回道。
“市舶司的总管太监革职,直接送给先皇守灵去吧。”朱祐樘淡淡说道,“当日与会的一干人等,除却黎循传外,都给我查清楚。”
“是。”萧敬应下,随后又问道,“可要派锦衣卫去。”
朱祐樘想了想:“让谢来去,他之前跟在江芸身边想来也该学到点什么了。”
“是。”萧敬点头。
朱祐樘看着手中的折子:“礼部辛苦了,马上就要中秋了,你记得给三位主管多倍一份礼。”
萧敬又是应下。
“南京守备陈祖生年事已高,恪尽职守,许白银三十,仆从三人,荣养南靖。”他低声说道。
萧敬身形一顿,声音微提,随后磕头应下。
—— ——
几道指令很快就传回内阁。
刘健难得没有奋笔疾书,反而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面前的折子就是黎循传递上来的折子。
折子里写明了漳州困境,官商勾结,人人都想插手,百姓困顿,民不聊生,甚至言明自己有生命危险,如今已避祸暂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