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勘合是夹在其中的,掉下来时候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
——“事急至此,只恨贱身上有负皇恩,下愧对百姓,勘合之事无法同流合污,顾冒险一试,只觉国力亏损至今,触目惊心,愿廷臣齐心合力,共筑盛世。”
字迹潦草,形容直白,完全可以看出写下这行字的人是如何痛恨不甘愤怒和紧张。
“你还想去漳州嘛?”刘健冷不丁问道,没头没尾的。
江芸芸却抬起头来,想了想:“我去了,情况更糟。”
刘健摸着折子的边角,又没说话了。
“但我是相信楠枝的。”江芸芸咧嘴一笑,“他也很厉害。”
刘健抬眸看了她一眼。
黎楠枝自然是不逊色的,他自小跟在黎淳身边,耳融目染读书极好,当年殿试他是读过他的文章的,也一力推举他的名词往上走。
后来在吏部观政,更是得到上下一致赞赏,就连苛刻的王恕都赞不绝口,做事细心,为人沉稳,最重要的是脑子也活络,不是古板刁钻之人,是他最喜欢的官员类型。
他本该大放异彩,只可惜身边有个更出众的人。
“那你想去浙江吗?”刘健又问。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摇头:“浙江已派去王公,士廉也是能干之人,已是全备,多人反而不好,浙江之事定能成。”
“你觉得能成?”刘健反问。
江芸芸点头:“下官看过王公在扬州的手段,运筹帷幄,有条不紊,扬州的情况和浙江相似,王公去了浙江,定能成事。”
刘健合上折子,抬眸去看江芸芸:“都能成,那你插手这两件事情做什么。”
江芸芸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首辅对下官之前整理的意见稿有意见?”
刘健没说话。
他其实也不过是试探一下。
原本一直停滞的土地清丈和海贸突然齐齐有了进展,两位主事都是江芸的好友,事情的推动又总是又若有无和他有关,所以他不得不谨慎一些,步子太大,容易出事。
对于江芸,他也不得不警觉一些。
实在是太巧了。
“你之前好好的写治国六策也太冒险了。”刘健又突然说起这事,看了一眼桌子上又开始堆满的折子,“你也整日不消停,到处反驳别人,弄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
江芸芸笑了起来:“和人说说话,辩辩道理也怪有意思的,而且跟着我一人说话,也免得他们总是耽误阁老们办事,下官也正好和这群同僚联络联络感情。”
——理由很充分,很直击人心。
刘健又看了这位年轻的翰林学士一眼。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又实在找不到证据,偏仔细想来此事江芸是占不到一点便宜的,甚至他现在被无数人骂着,没人忙得不可开交。
——年轻人这么有精力吗?
他忍不住异想天开了一下。
“算了,你还是留在京城吧。”他回过神来,提笔开始写下自己的意见,冷冷说道,“黎御史年轻抹不开脸,那我们就先替他整理整理漳州的事情吧。”
第三百八十八章
漳州的那群上下官员, 一开始还只觉得黎循传怎么跑了觉得奇怪,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也就把此事放下了,只当他是怕了, 但是半月后广州市舶司的太监打算走时, 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锦衣卫大庭广众带走, 期间来抓人的锦衣卫没有人说一句话, 但气势惊人。
漳州瞬间乱成一锅粥了。
那天中午本该消失不见的黎循传身后哗啦啦地带着一群身穿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的锦衣卫出现在城门口。
这群人一出现, 本就混乱的城内立刻大乱。
谢来骑在马上, 看着混乱的城内,连着守门的士兵都跑了,不由啧了一声:“就这样的一群蛇鼠, 就让你动弹不得这么多年。”
黎循传没好气说道:“你有本事你怎么不来, 沾点其归的光开始在我面前炫耀了。”
谢来不悦反驳:“什么沾光, 我可是跟了他好几年了, 临走前, 他还跟我说了好多话。”
“哼, 我可是他一起读书的,同吃同住的。”黎循传也跟着回怼着, “我和他一月要通信三次的。
“进城吗?瞧着有人要跑。”千户听不下去了,上前问道。
谢来去看黎循传。
“你是陛下派来处理的,看我做什么。”黎循传往边上走了一步, “我只管开海的事情。”
“行。”谢来点头,“那我回头给你出出气。”
黎循传没说话, 直接骑马先回了驿站。
谢来锦衣卫出身, 带着这么多兄弟来是有任务的, 所以上来也不讲什么证据,调停,和你磨磨唧唧打什么官腔。
——你跟我们锦衣卫讲道理?
一行人先去最嚣张的一户人家里,直接把里面的主家抓了起来,此后一口气去了十三家,一看就是手里早有名单的,漳州城内大门紧闭,等锦衣卫耀武扬威准备去知府衙门时,后面已经踉踉跄跄跟了很多人,最后直接把衙门都控制了。
一个下午的时候,整个漳州都跟着安静下来了。
黎循传被锦衣卫请到大堂正中时,看着里面密密麻麻挤着的人,笑说着:“好久不见。”
谢来按剑狐假虎威站在他背后。
那些人看着面前两人,笑也笑不出来了。
“人都齐了,坐下来好好办事吧。”谢来面无表情吓唬着,“时间紧,任务多,大家要乖乖配合才是。”
“既然都来了,那就坐下来好好谈谈,能说话总比不能说话的好,对吧。”黎循传唱起了白脸。
史记:漳州开海自今日始。
—— ——
浙江,王恩千里迢迢终于和顾清见上面了,两人一见面也不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江南多名士。”顾清也不委婉直接说道,“朝中阻力也大。”
王恩翻看着手中的账本:“不碍事,若是比朝中有人,我想,让我们来的人是个有大本事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那就今后相互相助了。”顾清起身行礼。
王恩也跟着郑重起身回礼。
浙江富饶,乡绅官商各有合作,各家名士也非清白之人,虽无王爷藩王,但清丈土地之难度依然较大,但朝廷也知,只要浙江能正式推行,全国都不在话下。
“人口都清理了啊?”
“鱼鳞册可是最新的?”
“如今推行到了哪里?”
“各家的反应如何?”
王恩是做过扬州清丈工作的,扬州情况也不简单,所以在此之前他大量查阅江芸在琼山县,兰州的工作内容和各种文章资料,很快就有了一个大致方案。
土地需要人。
人在乡绅家里。
乡绅的配合度很重要。
但民心同样重要。
“中秋前和其归通过一次信,他认为先进一步拉拢民心。”顾清掏出袖子中厚厚的一叠信封,递了过去,“这是他为我梳理的清丈土地的几个可行性办法,要我逐一分辨,看是否可以适用浙江情况。”
“好东西啊。”王恩大喜,“他已有两地经验,且成果斐然,他的经验不得不看。”
没多久,两位钦差来到情况最为严重的嘉兴,开始正式推行浙江土政。
王恩负责黑脸,顾清负责白脸,短短几日先上下敲打了各级官员,然后安抚衙役官差,紧接着宴请嘉兴地面上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后写下告民书。
两月时间,嘉兴风气浑然一变。
—— ——
两地消息传来京城时,内阁和皇帝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至于江芸芸四个月的时间一战成名,骂战无敌,顶着一张最和善的脸,说着最阴阳怪气的话,能力之强,大家不得不被迫消停了,只好开始忙着准备过年。
今年江芸芸轮上官署值班,因为年纪小,又没家事,所以被无情地安排在大年三十。
“那大年三十的饭怎么办啊?”乐山傻眼了。
“官署里有吃的吧?”江芸芸犹豫说道,“我也没值过。”
“有的,您在内阁,宫内说不定还给吃食呢。”一侧的顾霭一本正经说道,“一般翰林院,詹事府都会送东西的。”
顾霭今年回乡考试,一口气考到院试,中了秀才,只是在乡试时折戟沉沙,打算再备考三年。
顾清中秋前写信给江芸,说自己常年在外,希望他能看顾自己的妻儿,江芸芸闻弦歌而知雅意,之后顾霭风雨无阻,每天都来拜访江芸芸。
乐山看了过来:“那我们可以自己准备吃食带进去吗?外面的东西哪有我做的好吃,是吧,公子。”
“是是是。”江芸芸正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手里抓着前些日子赖在她家不走的小猫咪,笑眯眯说道,“我们乐山做饭可好吃了。”
顾霭老实巴交说道:“宫里的饭菜是御厨做的。”
乐山被打击了,哦一声,没说话了。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正在哼哧哼哧给小毛驴梳毛的年轻人。
顾霭这人怪实在的,大概是觉得整日在他家不干活只读书不好意思,连小毛驴都照顾上了,乐山阻止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都要过年了,明天开始你就放假吧。”江芸芸又闭上眼,翻了个身,假装没看到顾霭偷偷给人吃豆饼。
顾霭慌里慌张把豆饼收了起来,小毛驴急得开始直叫唤,大脑袋直接拱了上去。
“哎,好。”他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娘说您孤身一人,所以给您也做了几套衣服,我明日送来给您可好。”
江芸芸笑,也不推辞:“行啊,但可别累着嫂子了,回头没把人照顾好,我可对不起士廉了。”
“不累的,我明日就带过来。”顾霭眼睛一亮,“我这就和娘说去。”
“这关系可真乱啊。”乐山亲自把人送走后,笑说着,“我看顾公子都不知道叫你什么才好。”
“叫老师啊。”江芸芸站起来转了转脖子,“咱们各论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