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江渝已经累得趴在周笙肩上昏昏欲睡,察觉到头顶落了雨,迷迷糊糊说道。
“没事的,准备回家了。”周笙安慰着。
那一边江漾已经睡得天昏地暗,被妈妈抱在怀里,江湛强忍着疲惫,不让人抱着,打算自己回马车。
“今日回去还要劳烦你们写几句诗,几篇赋。”唐伯虎早已没了一开始神采奕奕,疲惫说道,“过几日我亲自来取。”
一群人也累得没空说话了,纷纷拱手行礼,自个上了车就准备眯一会儿。
江芸芸站在马车前,看着密密麻麻的水道,泥泞不堪的道路,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贫穷落后。
头顶的乌云黑沉厚重,好像顷刻间就要压了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最渺小的存在。
她读过历史,知道明朝正处于小冰河时期,所以天灾人祸不断。
然后呢?
书上没告诉她,原来小冰河时期的封建社会是这样的。
原来百姓活得这么苦,连活着都是奢望。
“芸哥儿。”黎循传从车帘里升出脑袋,“怎么还不上马车?”
江芸芸回神,爬上马车,黎循传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是不是累了?”他摸了摸江芸芸的额头,“还好没起烧,刚才有几户人家我看水都是浑浊的。”
“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江芸芸拨开他的手,淡淡说道。
“什么事情?”黎循传问。
“你看这里的土地还算肥沃,一亩三石,要是农人勤奋可以到四石。”江芸芸拿出手里的笔记,一点点分析过去。
这一辆马车里的读书人也都跟着围了过去。
“这个算高的了。”叶相自己家里也是种田的,笃定说道。
“若是可以再高一点呢。”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
叶相惊讶:“这要怎么高?”
“比如稻种、比如工具,比如肥力,比如种田方式。”江芸芸谨慎开口,“若是改变其中一种,又或者是全部。”
“我刚才说的占城稻就是一种只需要六十天就能收获的稻。”
“这个我娘也打听过了,但是不好吃,种了根本没人要。”
“但他量大。”何棐冷不丁说道,“种得快,风险就会低很多,就像这次,若是只需要六十天,那这波稻谷就已经收了,至少有口饭吃。”
“对,不好吃而已,而且这些都是可以改良的,比如把这一片的占城稻里早熟的那一株和其他稻里最饱满的那一株,结合起来育种。”江芸芸也只是提出这个假设。
叶相呆了呆:“还有这样的做法。”
“有。”江芸芸笃定说道,“只是我也是看来的办法,具体的不太清楚。”
“还有这个种田方式,扬州多水,为什么不能形成粮畜桑蚕渔这种循环,用以农养蓄,以畜来促农;再用桑养蚕,用蚕来养鱼,最后又鱼粪肥桑。”
“好办法啊。”叶相最快回过神来,拍案而起,却差点砸了脑袋,“只是这个会不会对农人要求很高。”
江芸芸皱眉:这些都是读书时书本上教的,具体如此,她现在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再比如肥力。”但她还是继续说道,“他们用的是最简单的动物粪便发酵,我记得还有其他办法的,这个要等我仔细想想。”
总归会有人知道的,一点小小的启发,那些农人一定比自己更清楚。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
“工具改进不如直接请工作多年的老汉,他们最有发言权,我刚才就看有几户人家的犁具和大家的都有点不一样。”
马车内一片寂静。
“芸哥儿这是不打算读书了吗?”有人讪讪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是,我相信只有读了书才能更好帮他们,知识不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我是想在我力所能及地范围内,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一点。”
“人总该有些尊严。”
“好!”唐伯虎被她说的热血沸腾,搭理鼓掌,“你需要什么,我帮你们。”
“不不,先不急,你们先帮我把这次义举的事情写一下。”江芸芸冷静下来,“这个我先琢磨一下,到时候你们若是喜欢,就帮我宣扬一下。”
“好!”众人连连赞同,一个个脸上都露出笑来。
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读书人,见了今日百姓苦状,也都心有戚戚,只恨心有余而力不足,身无长处也非父母官,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你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们。”
“行。”江芸芸趴在矮几上,涂涂写写。
她想,她既然来到这里,也该做些什么。
—— ——
京城,李东阳收到老师的信,读了一半就气得拍案而起。
“这些人真是过分,还敢使这种下作手段,我师弟年纪又小,又这么可爱,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欺负他!”
李兆先正巧从外面回来,不解问道:“爹在生气什么?”
“你的小师叔被人欺负了,这些藩王,扬州上下,科道监察官一个个如此不作为,真是可恨。”李东阳狠狠说道,把手中的信递了出去,“我老师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操心这些事情,扬州官场腐败!我要上折子。”
李兆先把那封信看完,随后也不高兴说道:“欺负小孩算什么,我这就去找人写诗骂他们,还有那个知府,好好的官不做非要做那条狗。”
李东阳已经开始研墨准备写折子。
脑子里已经闪过十七八句给人穿小鞋的话。
“还有你小师叔把那笔钱拿去赈灾了,多好的人,自己穷的响叮当的,还能惦记老百姓,你去外面多夸夸他。”他开口提醒着。
“好嘞。”李兆先挑眉,“那我今日是奉命出去玩?”
“要是没给我宣传好,我就狠狠揍你。”李东阳笑说着。
“虽说十岁当神童算晚的,像爹这么厉害的,那都是五六岁时就是神童了。”李兆先不忘夸一下自己老爹,话锋一转,“但谁叫他情况特殊呢,扬州的风水都没养到他,让陛下险先错失一个神童,还好我们祖师爷足够眼尖,一眼就看到我们小师叔的不凡之处!果然是我爹的老师!”
李东阳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现在就想挨打是不是。”
李兆先哎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东阳摊开折子,下笔如有神。
——敢欺负我师弟是吧。
——等死吧!
第三十七章
藩王的存在已经成了文武百官心中不可言说的毒瘤。
按照太祖所想, 这些藩王是国家的藩屏,他曾把‘惩宋、元孤立,乃依古封建制,择名城大都, 豫王诸子, 待其壮, 遣就藩服, 用以外卫边陲,内资夹辅’为祖训写入律法中。
洪武三年, 太祖将十个个儿子和一个从孙分封为藩王, 为此他昭告天下:‘朕荷天地百神之佑,祖宗之灵,当群雄鼎沸之秋, 奋起淮右, 赖将帅宣力, 创业江左, ……朕惟帝王之子, 居嫡长者必正储位, 其诸子当封以上爵,分茅胙土, 以藩屏国家。’
永乐年间的推恩法开始逐渐限制藩王,永宣之后,藩王限制越来越多, 但这样并没有约束藩王,反而让他们在自己的封地上肆意妄为, 烧杀掠夺, 无恶不作, 成了百信苦不堪言的一个重要原因。
如今陛下对待皇室宗亲,更是以‘亲亲’和‘尊尊’为原则,那便是千错万错都不会是我们皇家人的错。
藩王每每上折讨要封地,他皆一一允诺,便是有人作奸犯科也是既往不咎。
代王朱成鍊曾有个庶长子朱聪沫,经常打死人,被成化帝贬为庶人,前年老代王发丧,陛下重新把庶人朱聪沫召回,谁知这人竟在老王爷大丧期间饮酒作乐,凡是有人劝诫皆被他打死,手上沾了无数人命,事情闹得很大,陛下也不过是贬为庶民,迁居看管。
若非朱聪沫是在丧期如此行事,只怕连这个处罚都得不到。
这件事情在朝堂颇为震动。
这位陛下自幼仁厚,深受儒家教育,每每遇到亲王犯事,大都是轻轻放下,不肯追究,这些不痛不痒的追究,让藩王们在自己的封地上越发肆无忌惮。
李东阳的折子自然不会触及陛下霉头,反而从扬州几位官吏说起。
“太皇太后的寿诞将至,你昨日说的扬州虎丘花市贸易繁荣,有能工巧匠能令百花齐放,可是真的?”今日侍读结束后,弘治帝和气地问着先生李东阳。
他长了一张温柔文气的脸,因体弱多病,整个人消瘦修长,一笑起来反而像一个读书人。
李东阳笑着点头:“也是听友人说起,说是扬州通判操办母亲八十寿宴时,请了不少虎丘名匠,宴会上竟引得百花盛开,老太太高兴极了,微臣想着太皇太后年岁已长,若是陛下能引得百花盛开,太皇太后一定开心。”
如今的太皇太后乃是宪宗成化帝生母,这位太皇太后抚养过陛下,关系亲密,只前年六十大寿时,次子河南汝宁府的崇王朱见泽上折想要进京为母亲祝寿。然而礼部却表示汝宁府如今正地方灾伤中,崇王应慎守封疆不能随意出封地,陛下便顺势驳回这道折子,因这事,太皇太后心中不快,每逢寿诞便要念叨几分。
时间久了,陛下也有点害怕太皇太后,此刻因为马上要来的寿诞愁眉苦脸,正不知送些什么来。
李东阳作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对此事早有所耳闻,这才上了这道折子。
“这个好。”弘治皇帝点头,“太皇太后最喜欢花花草草,这次一定会喜欢的,朕这就下旨。”
李东阳夸了陛下仁心,就不再说话。
“此事如何需要惊动内阁,奴才这边直接让扬州通判把人送上来,也免得虎丘那边兴师动众。”陛下身边的钱能眼珠子一转,殷勤笑说着。
朱佑樘有些犹豫。
直接叫虎丘的官员把人送上来,那是为太皇太后祝寿,百官挑不出毛病。
但若是叫扬州通判把人送上来,那可是通判自己送礼,越过上面一级级长官。
钱能笑说着:“那扬州通判能为太皇太后寿诞尽心,是他的福气,这几年扬州天灾不断,您若是此刻下旨去扬州,也显得您是惦记扬州的。”
若是打着为太皇太后祝寿的圣旨,那就是内阁出,要走官方流程,可若是直接叫扬州通判送人上来,那就是从内廷出,传旨的一般都是太监。
这对太监来说是油水活。
钱能听说一个小小的扬州通判也能如此豪横,一眼就看到扬州是个福地,极力要求陛下直接让扬州通判那边送人上来,如此便能大大捞一笔了。
“是啊,扬州外城河泛滥,淹死了不少人,府学的不少人连同扬州富商去村子里赈灾了,冯知府请求减免今年夏税麦的折子也该送上来了。”李东阳叹气,“陛下此刻惦记着,那真是扬州之福。”
朱祐樘惊诧:“死伤严重吗?怎么不见有折子递上来。”
李东阳谨慎说道:“许是路上耽误了。”
朱祐樘这下坐不住了,连连催促道:“去内阁看看,有没有扬州的折子。”
这一找可不得了,没发现扬州水灾的奏折,倒是发现一道正在扬州督查的巡抚的折子,还有一道监察御史的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