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们。”江芸芸惊讶问道,“你不是芒稻村的人吗?”
“这是我娘家,之前刚好回家探亲,碰到暴雨就停了下来,今日正打算回去。”那小妇人抱起小孩,抿着唇,小声说道,“您怎么来这里了?”
“大丫头这是谁啊?你认识?”村长顺势问道。
那妇人笑说着:“这位小公子是好人,当时我带着春儿去扬州卖蘑菇,路遇大雨回不去了,这位公子不仅给我们两个馒头,还给我们伞和蓑衣,我这才和李叔回合,赶回家中。”
老村长连连点头:“你那婆婆刁钻,多亏这位小公子。”
那妇人也是一脸感激。
“后面的粮食吗?”
“他们是官府的人吗?”
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江芸芸没接触过这样的事情,摸了摸脑袋,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话。
“听说你们这边受灾了,我们这边集合了一点粮食,想要看看你这边需不需要帮忙。”江湛出声说道,“您这边有名单吗?”
村长眼睛一亮:“你是来帮我们的?”
“对。”江湛落落大方说道。
“要的要的!”村长激动说道,“我们的粮食都被冲走了,大家都好久没吃上饭了。”
人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想要靠近俩车,但很快就被警觉的家丁挡住了。
“你刚才说有几户人家青壮年被冲走了,你请那些人的家人过来,让我们进一步看看,还有劳烦您再请几位村中老人来,粮食我们会在你们的见证下分下去的,我们这次分东西有三个要求。”江湛说道。
老村中身边围起更多的人,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连带着身上都有股奇怪的味道。
江湛却没有露出嫌弃之色,只是继续说道。
“第一,孤寡老人,失去一方父母的孤儿,都必须分到口粮,而且你们作为村中长辈要保证他们的东西不会被人抢走。”
“第二,若是有孕妇和小孩,可以多拿到半分粮食,但要保证家中大人不能克扣,更不能随意买卖女人和小孩。”
“第三……”
她顿了顿,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一脸迷茫和她对视着。
“你打算收集他们受灾的情况,反馈给官府吗?”
“反馈给他们做什么?”江芸芸虚心求问。
“以前我们赈灾都是和官府合作,收集到他们的受灾情况,可以让他们上折子,请求朝廷减免今年的赋税。”江湛解释着,“但你这次和我之前的不一样。”
相比较江漾整天没心没肺就知道吃吃喝喝,江湛还是稍微了解家中情况的。
家里似乎得罪了不得了的人,娘已经去应天好几次了,爹也一直出门,就连她的议亲都停了下来。
今日江芸好端端拿出一笔钱说要赈灾,她娘沉吟片刻后,直接也说跟着赈灾,也似乎和这个事情有关系。
“先拿数据。”江芸芸有备无患。
“冯知府……”江湛开口却又没有说下去,犹豫一会儿,对着老村长说道,“你把你们受灾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我们。”
她看着越聚越多的人,口气微沉,严肃说道:“我们都带了自己的人,刚才说的一切都会一五一十核查过去,你们若是说谎使诈,我们就会跳过你们这个村子。”
给一个甜枣又给了一个棍子,江湛已经把那些村民都震慑得面面相觑。
虽然江湛还未出嫁,但身上已经有那种当家主母的威严,尤其是沉脸下来时,和曹蓁一模一样,这是江芸芸第一次接触古代教育下培养出的女孩。
她们虽不曾读过书,被困在内宅,但人情世故,行事做派已有了不输于任何人的熟练。
这是这个社会附加给她们的,只有她们才需要学习的生存手段。
“你姐姐好厉害啊。”唐伯虎忍不住凑上来说道,“熟门熟路,一点也不怯场。”
江芸芸点头,镇定说道:“曹夫人教得好。”
江漾已经围着姐姐打转,小脸兴奋地红扑扑的。
“姐姐真厉害啊。”
“我就说我姐姐超级厉害的。”
“哇,真厉害啊。”
江湛不得不捂住她的嘴。
秦岁东也跟着点头,夸道:“曹夫人确实教得好。”
她和几位年纪大的老妇人说着话,没多久就把这个村子的情况套得清清楚楚。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姓徐,少许其他姓氏,大部分都是太祖年间就战乱逃过来的,之后一直定居在这里,村中人大都是种水稻为生的,这几年一直天灾不断,日子越过越差,这次眼看就能收成了,却突然闹了水灾,多少人哭瞎了眼睛。
若非这次出门,谁能知道城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秦岁东一直拉着周笙,闻言就解释着:“扬州虽集天下商客,但那都是生意人的事情,和他们关系不大,城内外一向是两个世界。”
“这位夫人说的及时。”村长夫人叹气,“可我们只想好好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周笙面露不忍之色。
“会好的。”江渝大人模样地安慰着。
这话若是从大人嘴里说出来,大概只能得到一身叹气,但是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嘴里吐出来,大家便都笑了笑。
一行人来到村长家中的院子,这已经是一路上看到最好的院子了,用石砖堆砌的房子又宽又大,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但院子还是空空荡荡,鸡笼里已经没有鸡,原本应该种着东西的地,现在也都是裸。露着的。
村长家的人拿出名单:“我们村子一共一百三十户人,徐姓九十三,其余姓加起来一共三十七户,加起来的人口有四百七十三人。”
那村长一看就是规矩人,人口田籍都记得格外清楚,又请了几个在村中口碑很好的老人,大门敞开,任由村民围观。
江湛根据名单有条不紊分配下去。
那些读书人分出三个位置,把名单抄写过来,开始在外面分配粮食,身边站着村里的老人,保证每家每户都能拿到粮食,且不会多拿。
他们家丁带得多,一开始那些人见了粮食混乱了片刻,但很快就在村长的呵斥下和家丁的维持秩序中安安分分排起队来。
黎循传也选了一个摊位,站在一旁勾名字,那对母女站在一旁看着,免得因为不认人出了错。
江芸芸则借机问了很多关于村子的问题。
“这是什么水稻,一年两熟吗?粳稻是什么?我听说有一种安南来的稻长得很快,哦,不好吃啊,种出来没人要,所以他并没有普及是吗?”
“你们一年税收多少?每亩交八斗,每亩地还要加损耗,这才毁了田地,所以夏税麦交不上了吗?那秋粮呢?”
“你们还要给京城送白粮的贡赋?费用自担的嘛?自己去送?那不是要花很多钱?”
江芸芸在纸上涂涂写写,咬着笔头:“你们每年若是风调雨顺,大概能有多少剩余的钱财。”
“若有二两便能过个很好的年了。”老村长笑说着。
江芸芸却笑不出来。
“这个村子的粮食分好了。”秦岁东带人走了进来,“我们要去孤寡老人那边看看,再送几件衣物,芸哥儿可要一起去。”
江芸芸点头:“我去看看。”
一群人就在村长的带领下去找住在村子边缘的孤寡老人和小孩。
那些老人大都衣衫褴褛,小孩大都是光着身子跑来跑去,见了人只是呆呆地看着。
“这些都是最便宜的料子。”秦岁东说,“只是给他们应应急。”
可即使是这样的衣服,那些人还是激动得要哭了起来。
临走前,秦岁东对老村长连敲带打,这才上了马车准备去第二个地方。
“我们真的可以免除赋税吗?”村长站在马车前,犹豫说道,“连着三年受灾了,村子里的地是越来越少了,我们的税赋越来越重。”
江芸芸语塞。
她今日来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想要避开讨人厌的藩王,却第一次如此直面惨烈的明朝百姓,那点关于自己的私心再此刻被压榨得一干二净。
书上所学的一切,百姓苦,民生艰,在此刻成了最真切的画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直到上了马车才回过神来。
“他们日子过得好苦啊。”她喃喃自语。
黎循传累得抬不起手来,整个人靠在车壁上:“之前分米,他们一户人家都只来一个人,我问了才知道说是只有一件能穿出门的衣服。”
不少读书人也跟着唉声叹气,读再多的书,远没有今日来的震撼。
唐伯虎呆坐在原地,好一会儿也说道:“二两银子啊。”
百姓只要二两银子就能过好日子,可昨日那块价值一百五十两的铎针,却是别人不愿意伸手去接的脏东西。
马车内的读书人个个心事沉重。
女眷马车上,周笙开始问秦岁东刚才不明白的问题,江渝也听得认真。
“村长在村中一向威严,村民是散沙,需要领头的人。”
“那几人明显是无赖,所以要多加警告,但是警告他们没用,所以让那些老人出面。”
“你也不必太好脾气,该硬起来要硬起来。”
另一辆马车里,江漾年纪小很快就睡了。
江湛抱着小妹,摸着她的脑袋,半晌没说话。
“姑娘可是累了。”妈妈问道,“还是饿了,吃点糕点压压肚子。”
“没,都是熟门熟路的事情。”江湛沉默片刻,“只是觉得江芸也没别人说的这么差。”
那些路泥泞肮脏,他却能面不改色走了过去。
那些小孩的手指都是淤泥,他只是细心地给人擦了擦。
妈妈顿了顿:“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姑娘心善,还是多看看才是。”
江湛嗯了一声:“我知道。”
之后一路上,随着进的村子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少,但沉默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几个村庄受灾很严重,一进门就挂着白布,也碰到村中情况格外混乱的,几个读书人倒是勇敢,把女眷牢牢护在身后。
等手中的粮食全都发完了,天色也逐渐黑了下来,一行人身心疲惫地准备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