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门紧闭,悄然隐藏在层层绿荫中。
周笙站在台阶下,迟迟没有踏上台阶。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瞬间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年少时,午后躺在凌霄花墙下,跟着父亲读过的一句诗,蓦地涌进她的脑海。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娘,我们见谁啊。”懵懂的江渝见娘半晌不见动静,抬起头来,不解问道。
“我……我们见……”周笙舔了舔唇,声音沙哑。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一道消瘦修长的人影站在逆光处。
周笙看不清面容,她甚至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面容了,却在此刻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十年了。
她离家时,那个抱着她大腿哭着让她不要走的小孩到底是长大了,他说会成为大树,保护这个家的。
可她还是懦弱胆怯跟着江如琅离开这个家,也不曾见证过这个小孩的长大。
现在他们终于见面了。
两人明明隔着短短的台阶距离,却又好似中间衍生出长长的时间跨度,千言万语,在此刻都不敢说出口。
周鹿鸣看着面前还带有十年前稚嫩面容的姐姐,恍恍惚惚下了台阶,哽咽喊道。
“姐。”
第三十三章
江芸芸第一次放学回家, 没有见到周笙出来接她。
“姨娘回来哭了一场,我怕被人知道,就对外说是有些累了。”陈墨荷低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把书箱放下后恼火说道:“江渝在外面玩水, 等会把她带回来打一顿, 跟她说了不要玩水, 还非要去, 真是不长记性,那两个人跟着也不劝着点, 反而一直站在后面笑嘻嘻的。”
陈墨荷脸色大变:“我早就吩咐过不准靠近水边, 那两个死丫头竟然还敢让渝姐儿去水边,我这就去教训一下她们。”
江芸芸吩咐完这个事情,就朝着周笙的屋子走去:“若是我们晚点出来, 你先让渝姐儿吃饭, 别饿着她了。”
陈墨荷点了点头, 随后匆匆离开, 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她的呵斥声。
周笙的屋子是紫竹院里最大的那间, 外面有一个小花园, 如今被辟成两块,一块种了花花草草, 一块种了瓜果蔬菜。
一个是古代小孩江渝要求的,一个是现代大人江芸芸的要求的。
周笙就一人一半给布置下去,当时还被人暗暗嘲笑一番不会布置, 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人,只是很快就被陈墨荷找了个借口都打发走了。
屋内布置得清雅, 窗边插着几株月季, 竹帘放下, 窗外的日光从缝隙中挤了进来,在青石地板上落下稀疏的阴影。
听到开门的动静,层层帷幔下有一道身影动了起来。
“芸哥儿。”含糊疑惑的声音响起。
“是我。”江芸芸笑说着,“我回家了,吃饭去吗?”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露出一张素净雪白,鼻尖眼尾通红的俏脸。
“我就不去吃了,你去吃吧。”周笙不好意思说道。
“那我偷偷带个馒头给你吃。”江芸芸坐在她床边的矮几上,“晚上不吃饭会饿的。”
周笙垂眸看着椅子上小小一只的小孩,她那么小,那么乖,眼睛亮晶晶的,可偏偏就是这么小的孩子却要承担起所有事情。
今日若非她出面让林家请她,她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和鹿鸣见面。
她沉默片刻,最后轻轻说了句谢谢。
江芸芸眨了眨眼,笑说着:“不客气,开心吗?”
周笙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开心,他竟然长这么高了,他以前到我腰边的,现在竟然比我还高了,只是他好像一直都吃不胖,人这么高还这么瘦。”
提起周鹿鸣,她眼睛就是亮晶晶,水润的瞳仁被那光点照着,好似又成了少年时的娇俏女儿家。
“他说他现在住在水关桥附近杨柳街的一户杨姓人家里,现在在码头做事,一个月也有一百多文。”
“他给你和渝姐儿都买了东西,给渝姐儿买的是簪子,给你买了一只毛笔。”
“他说他现在攒了好多钱,等以后有钱了就把老家都重新布置一下,还说要给我留屋子。”
“那面凌霄花花墙竟然还在。”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她。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这是第一次看周笙这么开心。
周笙回过神后摸了摸脸,不好意思说道:“我说太多了,芸哥儿读了一天的书,一定饿了,早点去吃饭吧。”
“好。”江芸芸起身,笑说着,“你开心,我就开心,希望你一直都这么开心。”
周笙红了眼睛:“好。”
江芸芸让陈墨荷偷偷带了一个馒头给她送去,便自己去书房读书了。
因为前几天和老师的一个小小争执,江芸芸虽先一步道歉了,但老师瞧着还没消气,只是哼唧了一声,然后给她布置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作业。
江芸芸接过作业时欲言又止。
她上次和黎循传一起交上去的那份功课——‘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的策论到现在还没拿到手。
黎循传的已经批改后下发了,不出意外又是一顿骂,小楠枝哭唧唧地准备再写一份上去,但她的还是没下发。
“那个,我的功课吗?”她怯生生问道。
黎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觉得你写的好吗?”
若是其他人肯定是要谦虚一下的,说几句自己的缺点,但江芸芸到底不一般,犹豫片刻,说了句:“虽书面表达不够文字化,但内容应该不算差。”
她论述的内容从孟子对梁惠王的明暗双线劝谏开始①。
明线是孟子的层层递进的献策,论证‘使民加多’的原因,又慢慢给梁惠王描绘了安宁有序,仁爱有礼的社会状态。
暗线则是春秋各国诸侯角逐好战,用刘向《战国策·序》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为开头,强调各国违背百姓意愿,夺走百姓田地,错失农田丰收,这才导致百姓生活艰难,人力不丰。
最后用孟子‘爱民’的思想来对称梁惠王奉行的‘霸道’,只有停止好战思想,才能做到爱民王道,一表一里,相互成就。
不是她自吹,这篇思路还是写的还是非常有逻辑的,严谨周密,就算得不了满分,怎么也该有个七八十。
黎淳轻轻哼了一声,瞧不出喜怒,只是淡淡说道:“你这篇过几天给你。”
江芸芸一头雾水,但也不敢多问,失落地低下头。
“这是你上次的作业批改。”黎淳镇定自若地掏出几张卷子,递了过去,“里面有许多意见,你若是不服就把反驳意见写出来,不过这个功课也不急,今日的功课先做。”
江芸芸迷迷瞪瞪接了过来:“知道了。”
黎淳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你性格太过刚强,刚过易折,若是在外面,惊天骇人之语,也该收一收了,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江芸芸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是说道:“知道了。”
黎淳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江芸芸把白日的功课都做好,这才摊开那份额外作业,仔细看了看。
这是之前‘周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的那一篇文章,也就是礼与法的看法。
主张的是礼法各有区别,虽本质上都是为了维护阶级统治,但手段不同,礼需道德自觉维护,法却只需要设定框架来约束,所以法比礼更重要,这也是读书时老师教的,非常有科学依据。
但这里反驳的三篇却是从三个角度来反驳他的观点的。
第一篇先是肯定他特别有想法,但又侧击旁敲点他,自来礼法不分家,若是一味遵循法,容易失了仁善,有法家嫌疑,不好不好。
第二篇是三篇里言辞最是激烈的,把他的文章批的一文不值,从百姓受礼教教化,到刑法太过,引起民变,再到若无仁心,岂能为官,一味用法度丈量他人,只会民生沸腾,不得安宁。
第三篇格外平静,堪称循循善诱,从礼的出现到,法的出现,先进行一个论述,之后话锋一转,开始批判法的强硬和礼的软弱,只言辞中,还是更推崇用春风化雨的礼教来教化百姓,对她的法家思维并不苟同。
这三篇各有特色,但明显感觉不是同一个人写出来。
江芸芸盯着看了半天,心里诡异升起一个念头。
——她的作业这么迟拿回来,不会是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吧。
——看了我的文,竟然没一句好话。
她心里升起一股胜负欲。
许是被老师提点的那股气一直没有消退下去,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却又违背不了这个世道,这件事情,她不能去怪老师,更不想去怀疑自己。
又或者这三篇的文字口气实在太过教导,一个个都用长辈的口气来提点她这个无知小儿,到底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江芸芸愤愤提笔,打算一一反驳过去!
你说我有法家嫌疑,法家怎么不好,秦朝若是商鞅没有变法,怎么可以富强,开国皇帝哪一个不是立国先立法,人心不古,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先设定框架,才能徐徐图之。
你说我让民生沸腾,百姓不得安宁,却不知就是因为法律有漏洞,为官者钻法律漏洞才会让百姓生活无法改善,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而非言语激励。礼为导,法为路,两者看似殊途同归,但细究下来,失礼之人不会有惩戒,但违法之人并要严惩,若为民,法为尺度,礼为约束,并无不对!
你更推崇礼法,可到最后周朝还是被秦所替代,事情发展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一成而不可变,故君子尽心,要求人心一直向善太难,不如完整律法,约束人心。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直到子时过半才堪堪停笔。
这只是三篇初稿,她仔细检查了一下逻辑,确定没问题这才停笔,准备明日再好好润色,争取文辞简约。
辩论,我必不可能输。
——来自大学辩论社社长的自信。
—— ——
江芸芸今日赖了一炷香的床才匆匆爬起来,不曾想周笙竟然起了个大早,过来看她了。
“你怎么来了?”江芸芸喝着牛奶,一脸惊讶。
周笙见她嘴边一圈白色,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边的水渍,笑说着:“喝这么急,小心呛着。”
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已经有了女人的丰腴,猝不及防靠近时,江芸芸先一步红了脸,自己接过帕子呼噜了一脸,一张小脸被擦得红扑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