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来有一瞬间的悚然,下意识握紧腰间的长刀,在来之前徐首辅千叮咛万嘱咐,势必要谨慎行事,谁也不能得知,他也自认为非常小心,一路上一个破绽也没有露出来。
他不明白,江芸是怎么就通过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能直接推到答案的。
许是两人的气氛太过沉默,他只能板着脸回道:“锦衣卫办案,无可奉告。”
江芸芸笑了起来,颔首:“那我知道。”
谢来眉头忍不住微微挪动了片刻,开始发愁,整个人坐立不安。
——不是,你又知道什么了,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城内那些间谍可有供出是上线是衙门还是军营里的人?”江芸芸又问。
谢来没说话。
“若是紧要的人,还请备好充足的证据,而且要提前布控,免得他破罐子破摔,坏了一城的安危。”江芸芸继续说道。
谢来还是眼观鼻子,鼻观心,一声不吭的。
“上一任同知是不是也有问题,他是御史却直接提拔到了同知,虽也挑不出太大的问题,但你几次三番提起他。”江芸芸想了想说道,“他是查到什么了吗?所以你说他被杀了?所有人对他的死亡都讳莫如深,也就是说未必是衙门的人……”
谢来直接跳了起来,一跃而起,跑回自己的屋子,大门一关,开始装死。
江芸芸错愕都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大步离开,直到大门紧闭的声音响起,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轻笑一声。
谢来靠在紧闭的门上,终于呼出憋了许久的气,愤愤拍了拍自己不争气的大腿。
第一次江芸的时候,他还是孩子模样,有几分稚气,一笑起来,眉眼弯弯,连带着嘴角的酒窝都格外明显,瞧着也就是有几分稳重的小孩而已。
再后来,他考上状元,当真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那副撑伞游街图至今至今都在京城广为流传,成了别人提点自己小孩的话语中最常出现的一个人名,众多纨绔心里头号痛恨的人。
等他第二次去见江芸,他站在琼山县的空地上,长高了,也更瘦了,整个人还被晒黑了,冷着脸不说话时,还真有知县临危不惧的威严,只是当时一见到他,大眼睛一眨,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
现在江芸身上的那种威严更重了,他甚至不需要板着脸才能有这样的威严。
笑脸盈盈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再加上他不似常人的脑子,片刻间就能让人冷汗淋漓。
他明明是一心扑在自己的政务上,每日子时才回家,甚至这几个月大家抽空的聊天也不过是日常对话,得益于张道长整日吹牛,甚至没一句正形话,他怎么就突然都知道了!
跑了也太丢脸了。
谢来心里嘟囔了一句,悄悄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朝外看去。
院中空空荡荡。
谢来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又格外高兴。
——他也跑了,也不算丢脸。
“再找我吗?”谁知,边上冒出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谢来不笑了,夹在门缝中的脑袋呆了呆,随后悄悄侧首往出声的地方一看。
江芸芸正躺在小躺椅上,椅子晃晃悠悠的,他翘着二郎腿,说不出的悠闲。
“兰州的天真黑啊。”她笑说着。
谢来没好气说道:“子时了,江同知。”
“做好陛下交代的任务,你会走吗?”江芸芸又问道。
谢来拔出脑袋,从门缝里走了出来,用脚拖过一个小木凳,然后蜷成一团,坐在她边上,半晌没说话。
“小太子知道你糊弄他嘛?”江芸芸脑袋微微一动,笑问道,“我们的太子瞧着是有点虎气的。”
谢来也跟着无奈笑了笑:“为了公主,殿下提着剑就敢去杀人,谁敢糊弄他,你放心,我已经写了三本你的册子了,正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去呢。”
江芸芸眯了眯眼,冷不丁想起当日太子额头的滚烫温度。
——未来的权力掌舵者,还充满孩子气。
“我是接了两道命令的,一个就是你说的事情,一个就是你。”谢来终于开口说道。
江芸芸惊讶:“我?”
谢来把腰间的长刀解了下来,刀柄冰冷的磕到木椅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把刀能杀他们,也能杀你。”他直接把长刀放到江芸芸手边,冰冷的剑鞘贴在手指上,冷得一个激灵。
“江芸,你不该这么出挑的。”他严肃说道。
江芸芸伸手,胡乱摸了一把长刀的刀鞘,就像胡乱摸着小毛驴的鬃毛一样,一点也不畏惧,只是笑说道;“不是我太过优秀,是世人总想和和光同尘,不愿做第一人。”
谢来盯着那胡乱搭在自己刀鞘上的手指。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微微弓起时,又带着几分懒洋洋的随意。
才十八岁。
好漂亮的年纪。
“我不是要做第一人,不想做经天纬地的政绩,扭转乾坤的大事,我只是不想做对不起自己的人。”江芸芸去看谢来,和气说道,“谢佥事当日愿意陪我一起,难道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嘛。”
谢来抿了抿唇。
“我肯定是来好好治理兰州的。”江芸芸转移话题,笑说着,“我就是想好好活着,再做点好事。”
“最好这样。”谢来索性把长刀推到她怀里,嘟囔着,“你赶紧多摸一下,提醒一下自己别再胆大包天了,几个脑袋啊。”
江芸芸笑眯眯地抱在怀里:“一个啊。”
谢来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长刀上一闪而过,然后又飞快收回视线,坐在她边上不再说话。
两人安安静静地在夜色中坐着。
“没事别靠近肃王。”
直到天边有了一道微光,天终于要亮了。
隔壁的邻居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陛下不喜。”
谢来起身。
与此同时,乐山紧闭的门也打开了。
他原本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眼尾一扫,突然震惊。
“你们刚回来?”
谢来:“没呢。”
江芸芸:“对啊。”
乐山立马雷达大响,打量着江芸芸的衣服,气得直跳脚:“这不是昨天的衣服吗?这是一晚上没睡?屋子也没回?”
江芸芸抱着长刀,翻个身,不理乐山。
乐山气坏了。
谢来挡在江芸芸面前,趾高气扬说道:“我要吃烤鸡。”
“吃屁啊!”乐山暴怒,“大清早吃烤鸡,你癫了啊。”
说话间也带着一点兰州方言的口音,大概还嫌不过硬,又骂骂咧咧了一会儿。
谢来不高兴了,伸手去巴拉江芸芸的衣服:“哎哎,你家小厮骂我,你说话啊。”
江芸芸不耐地拨开他的手,畏惧说道:“我们就是雇佣关系,他手里还有我娘,我老师,楠枝的尚方宝剑,我管不了,你也少惹他,凶得很!”
谢来哼哼唧唧。
“夫人的信你怎么还不回啊。”乐山耳尖,捕捉到关键词,立马说道,“乐水说您最近给夫人的回信字数都很少,夫人很担心,好几夜都睡不着,就怕您有事情瞒着。”
江芸芸蹭的一下睁开眼:“还真是,忘记了,我现在就写。”
“多写点,随便什么都写,若是做了什么不好写,那一日三餐吃了什么也写点啊,之前在京城就说要带夫人和小姐一起来京住一起的,后来来兰州了,一路上又忙着赶路,现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也该多写点了,夫人很担心您!”
乐山碎碎念着:“乐水说夫人都瘦了,之前先是接到暂时不能来京城住的消息,失落了很久,后来又听说您出事了,几夜几夜睡不着呢,还偷偷哭了好几回,回头小姐也急得到处打听您消息,这小姑娘来来回回的跑,多不安全啊。”
“知道了知道了。”江芸芸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不要念了,乐山!!!”
乐山叹气:“不是亲母子嘛?这么瞧着这么生分。”
“哎,江芸和他娘关系不好!”八卦的谢来立马凑过来问道。
乐山打定主意是这个人来疯耽误自家公子休息,毕竟自家公子很乖很乖的,怎么会大晚上不睡觉!
他没有好脸色:“要你管,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哎,你这个小厮!!”谢来怒了一下,随后话锋一转,“哎,你家公子都十八了,都立业了,是不是要成家了啊。”
乐山掀开大盖子,把人推走,不高兴说道:“走走走,少管我家公子,又不娶你,要你多话。”
谢来摸了摸下巴,溜溜达达去找江芸芸玩了。
“哎,对了,你回头给陛下写信,可以夹带私货,多夸夸我嘛。”江芸芸一边回信,一边异想天开问道。
谢来震惊:“你江小状元还是这样的人!”
“是啊,做了好事传不出去,这不是锦衣夜行嘛,自然是要大大宣传的。”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毕竟我还算麻烦很多次肃王的,可不是要多一些功绩才能抗揍。”
谢来惊呆了。
“我打算让肃王亲自给我的商税站台剪彩。”江芸芸抬眸,露齿一笑,“拉虎皮做大旗,我这推行才顺利嘛。”
“肃王又不傻。”谢来气笑了,“他这么多年来窝在这里装死,才不会给你冒这个头。”
“哦,那可不一定。”江芸芸嘟囔着,突然听到门被打开的动静,眼珠子一瞟,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张道长无知无觉,胡乱裹着衣服,站在门口,不高兴抱怨着:“一晚上没睡好,总觉得院子里窸窸窣窣的。”
“那你怎么不起来看看。”乐山震惊。
张道长打了一个哆嗦:“太,太太冷了。”
乐山恨铁不成钢:“没用啊!”
张道长不高兴了。
“怎么会没用呢。”江芸芸立马探出脑袋,殷勤说道,“我们张道长可是最厉害的道士了呢。”
张道长得意,但很快又警觉不得意了。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他不仅三连拒绝,甚至加强强调,“有事别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