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打了一个寒颤,悄悄靠近江芸芸。
“要不还是找人把这里的水都放空吧,让水再重新渗上来,这样也干净一些。”他说。
江芸芸叹气:“人都死了一年了,这一块小小的破洞都没发现,可见男主人根本不敢靠近这里,这水没用过,确实不能喝了。”
“面对敌人就知道自己跑,可不是找死,只可惜自己没死,倒害了可怜的夫人和孩子。”谢来冷笑一声。
“乐山今后做饭就交给你了,马上也要天黑了,也不知道城内什么情况,你赶紧去买做饭的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做饭,还有做饭的锅碗瓢盆,把小毛驴带走帮忙运东西。”
“这里就让我们三个收拾吧。”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道,“就各自收拾自己的屋子,其他地方慢慢来也不碍事,哦,小毛驴的屋子也要收拾的,不能委屈了他。”
众人很快就各自散去,江芸芸飞快把自己的屋子扫了一遍,凭借着一张笑脸去隔壁借了脸盆和打水的木桶,麻利的擦了床,拖了地,还把桌子也收拾了一下。
天黑之前,乐山赶着一车的东西回来了,一行人帮忙安置好,又匆匆吃了饭,各自回屋倒头就睡。
临睡前,张道长突然睁开迷瞪的眼,冷不丁问道:“哎,贵人是谁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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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三更半夜睡不着,忧心忡忡坐在自己的大书房里。
“王爷不必焦虑,我可听说他就是被贬过来的,不然怎么就当了一个同知啊,那寇兴都五十了,这些年也没什么作为,若是真的想要江芸来这里做事,直接把寇兴拉下来不就好了,一个同知有什么用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耐心安慰着。
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正是第四任肃王朱贡錝,成化五年,受封汾州郡王,成化二十三年袭封肃王,如今在肃王这把椅子上也坐了十一年。
“那也太奇怪了。”朱贡錝还是不信,“那他怎么去见王越,偏不愿意见我。”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王越毕竟是总制,兰州还要靠他保护呢,李广之事牵连这么多,我听说王越病了许久了,要不是听闻江芸来了,也不会强撑着病体来见人的。”
一听‘李广’二字,朱贡錝也忍不住压了压眼皮子:“那名册上可也有我的名字啊。”
年轻人温和说道:“可您是藩王啊,王越如何能和您相提并论。”
“藩王又如何!”朱贡錝叹气,“我这日子过得,段小先生还不知道吗。”
这位段小先生闻言也跟着叹气:“兰州原本也算腹地,王府自然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因为土木之变后,东胜卫再度被废弃,蒙古已经侵占河套地区,这样就可以越过宁夏,直逼兰州,如今的兰州便是前线了。”
朱贡錝一听又开始焦虑了。
“那个江芸在一个小小的琼山县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什么指挥使,知府,甚至连隔壁的守珠太监都被他拉下了,可见不是一个安稳的人。”他又开始紧张得碎碎念,“你是知道我的,我就只想好好过日子。”
段小先生自然又是好一番安抚。
“我们不若去请他来吃一顿。”朱贡錝异想天开说道。
段小先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大声强调着:“您是藩王!”
朱贡錝呆坐着,欲哭无泪:“哎,我知道的呢。”
“王爷若是信得过我,不若想让我去试探一下。”段小先生说道。
朱贡錝一听,感动极了,伸手握着他的手,深情款款说道:“那就麻烦惟能了,回头我一定重重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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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芸芸一觉醒来就兴冲冲准备去上值了。
“上值这么积极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个。”谢来咋舌。
江芸芸笑眯眯地吃着牛肉饼,笑得见眉不见眼。
“也不知道衙门有没有饭,牛肉饼冷了太油了,午时我准时送去。”乐山说道,“反正离得也近,我正好也在城内多走走。”
江芸芸点头,吃了两块牛肉饼,又吃了一碗面汤,这才起身开开心心去上值了。
衙门,江芸芸一进去,就那个门房正躺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拿着一根水烟,很是悠闲地摇来晃去。
许是没想到这人上值这么勤奋,门房见了她,竟然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道:“同知怎么不在休息几日。”
江芸芸笑说着:“一路走来,其实已经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而且到现在也不知兰州什么情况,心中一直惦念,所以早点来。”
门房听得一跃而起,连连点头,大声夸道:“大人可真是勤政,就是不知道位置安排好了没,一年多没进人了,里面估计不太干净。”
江芸芸也不计较:“没事,给我带过去,要是脏了,我自己扫一下,擦一下,很快的。”
门房见她这么说啊,也没办法了,只是带人去衙门里时,对着一个小仆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兴冲冲跟在他身后。
同知的衙门就在升堂的后面,再边上就是六房的衙门。
“我们这里六房不齐,没有兵部、工部和刑部,户部跟着知府大人去清点粮食了,这几日都不在,吏部主事家中老母生病了,要迟一点过来,已经和知府大人说过了,礼部主事今日要去容思书院,这几日也不在。”
江芸芸一听,好家伙,一个也不在啊。
“那通判大人……”她问道。
“通判大人在的,知府不在,当时您也没来,他需要坐镇衙门,处理诸多公文的。”门房解释道,“现在您来了,那这些事可就要交给您了。”
江芸芸笑了笑:“他和我同为知府的佐贰官,同理府内之政务,哪里什么交不交啊。”
门房一听,打了自己嘴巴几下:“小人一介草民,胡乱说的,江同知别介意。”
江芸芸打开门,屋内果然乱糟糟的,常年不见天日,甚至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这里我来收拾,你去把兰州的鱼鳞册找来,再有就是各府县每年的述职表格。”江芸芸直接吩咐道。
门房见她真的撸起袖子,慌乱说道:“哪有让同知亲自做事的,我让仆人来,您再院子里等一下。”
江芸芸摇头:“那就找两个来一起帮忙,你去帮我问问我要的东西,我等会就要看。”
“这,这么快啊。”门房惊呆了。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黄河马上就要冻上了,我来之前有见到过蒙古铁骑的身影,我们能等,就是不知道那些人愿不愿意等一下。”
门房被她看得一个激灵,只觉得心中的小心思立马被戳破了,下意识移开视线,又连连哎了几声,转身匆匆离开了。
江芸芸带人很快就把同知的屋子打扫了一遍。
衙门确实不大,这间办公的地方几步就能走到头,屋子里面也格外简单,就一张桌子,一个椅子,还有一个空荡荡的书架,边上还放着不少凳子,想来不是让人坐的,就是用来放案卷的。
一个时辰,三人就把这件屋子收拾好了。
“要是想烧水就要在外面了,我们衙门没有烧水房。”一个仆人小声说道,“其实也挺近的,就在内外院中间的位置,六房也在那边倒水的。”
“上一任同知是在衙门多,还是在外面多?”江芸芸随口问道。
“在衙门多的。”小仆人说道,“同知不爱动。”
江芸芸点头。
“知府大人是事事都亲力亲为嘛?”江芸芸又和气问道。
仆人悄悄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眼周围,然后小声说道:“我们知府大人很是勤勉的。”
“那可真是好事。”江芸芸笑着点头,“说起来,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瞧着有点相似,可是兄弟?”
“大人真是好眼力啊,小人叫阿来。”仆人笑说着,“我们两人确实是亲兄弟,这是我弟弟阿木。”
江芸芸有意和人拉好着关系:“我的仆人乐山也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叫乐水,瞧着却有些不太相似的。”
“那真是太巧了。”阿来笑说着,“您的仆人一定很厉害,我们是万万比不得的。”
两人说话间,门房抱着一大堆册子走了过来,重重放在桌子上。
“这是兰州府下领两州两县的鱼鳞册,只是去年蒙古来袭,死伤了无数人,这个册子上的情况未必准确。”
兰州府领狄道州、河州和皋兰、渭源、靖远、金县四县。
“为何不重新统计?”江芸芸惊讶问道。
门房无奈说道:“江同知怕是不知道我们兰州有多大,要知道距离我们最近的是金县,就算要过去也要马车一天的。”
江芸芸接过册子仔细翻看着。
门房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说话,便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在洪武时期,高皇帝就因着种种考虑,开始向西北大移民,希望能恢复当地人口和经济,据说西北一代有大量的山西大移民和江淮大移民,一开始的的兰州只有户一千一百七十,口六千三百四十二,现在兰州的人口有户三万二百七十六,口十万五百四十六。
但这里其实有个问题,百姓太少了,这里的人都是指军户,也就是这些人虽是都要上战场,只要有一场激烈的大战,兰州就会迅速凋零下来。
譬如明初的金县编户只有十二里,按照明代一里一百一十户计算,明初金县的民户人口不足五千人,到现在已经缩减为五里,这样的百姓数量实在太少了,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军户在急剧上升。
江芸芸看着纸上自己算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只觉得头疼。
随着兰州卫、庄浪卫还有肃王中、右护卫开始驻扎兰州,按照明朝的编制来算。
参将和游击等统领的守备营正兵就有两千五百二十五人,兰州卫统领的备御官兵一千六百四十人,中护卫统领的备御官兵五百三十三人,这些就有四千四百二十二人,再往下算下普通的士兵,加起来,这里至少有一万五千多官兵屯守,若考虑军余的存在,那这些和军队有关的人口至少在七万以上,而全兰州百姓不过三万。
军户远远多于民户!
光是看这样的人口已经很是令人吃惊,等江芸芸按着各地送上来的土地开始换算,比例更是可怕。
按照一开始朝廷规定的‘七分屯田、三分守御’办法,如今兰州这些一万五的士兵计算,那至少有一万名将士要参与屯田。
江芸芸在纸上飞快写下一串数字。
再按照《屯政考》九边之地“悉令屯田,人受田五十亩”的原则,那军屯开垦屯地为一万顷,其中庄浪卫有屯田九百六十余顷,兰州卫屯田三千三百八十六余顷,中护卫屯地一千四百八十顷。
而此时兰州民地仅有四百二十一顷!
庄浪卫民田甚至不足万亩!
就这样的情况,怪不得年年要送粮过来。
军户虽说也归衙门管,但也归卫所管,那这样归属也太不明确了,怪不得衙门里的人这么少,因为确实不需要了。
江芸芸看着那些数字,过了一会儿开始看各州府递上来的述职表格,中规中矩,金县最是突出,狄道州和河州也不差。
她把这些人的名字全都记在心里,等着有空就去见一下。
她一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直到夕阳逐渐西下,这才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突然发现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盒。
不知何时乐山来送午饭了,但她竟完全没发现。
“好饿。”她把食盒拖过来,看着已经冷掉的面,也不介意坨成一块,开始吃了几口压压肚子。
阿来听到里面的动静,连忙走了过来:“这些面冷了不能吃了,小心坏了胃,这是乐山大哥中午送来的,看大人看册子看的仔细,没敢出声,他特意给我留了两个饼子,叫我一直热着,等您看好了再给您吃。”
他殷勤送上两个白面蒸饼。
江芸芸露出笑来:“有劳你了,你就是在这个院子伺候的嘛?”
阿来点头:“我在这里,我弟弟在烧水房,同知要是想喝水,就只管叫我,小人很乐意跑腿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天色晚了,你也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