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字已经有了她自己的风格。
欹正相生,丰筋多力,与她坚韧刻苦,却也机灵多变的性格如出一辙。
“写的很不错。”黎淳面不改色看了一眼,顺手收走了。
江芸芸受宠若惊,开学到现在,老师还没夸过人,每日布置的作业也都没有和黎循传一样拿回来重新写,不见骂但不见他表扬。
她有心想问一下,但看黎循传每次都是哭唧唧地跑出来,又胆怯地不敢开口。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老师看不上她的功课,心中沮丧了许久。
毕竟她的措辞内容都太过白话,虽也融入了自己的看法,但到底浅薄了点,也不知道合不合这个世界的口味。
她像水盆里的八爪鱼想要试探地摸索着这个世界,偏每次伸出触手隔壁的八爪鱼就在哇哇大哭,只好吓得讪讪地缩了回来。
今日时机正好,她一向是给了三分颜料就开染坊的人,忍不住问道:“我之前的那几分答卷。”
—— ——
京城,李府格外热闹。
“今日休沐我本打算去郊外踏青,倒是被你拉住了。”
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讲学士李东阳前日就给好友发了帖子,请他们来家中赏文。
“什么好文,让西涯那日亲自给我送帖子。”来人穿着一件紫色襕衫,腰间系着一条宽黑绦,绦儿如革带一般松松垮垮挂在腋下的纽襻中,末端系上一小块玉佩,懒懒搭在身后。
此人仪表堂堂,相貌俊伟,正是少詹事兼侍讲学士谢迁谢于乔。
“你这人,还促狭我。”李东阳穿着一身青色行衣,只在领口、衣襟和下摆处镶了一圈蓝色边缘,简单大方,“我还特意给你寻了马酒,真是白瞎了。”
谢迁闻言便笑了起来,他虽已不惑之年,那双桃花眼却越发深邃,眼角多情,发笑起来好似月牙一样下弯,不算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眯起,似醉非醉。
“那我今日可要痛快得喝了。”谢迁不客气地自己坐了下来,“今日可是又做了什么大作,请我们来欣赏和诗。”
李东阳神神秘秘说道:“可不是我的。”
“那你是新找的好友写出惊天动地诗作了?”谢迁笑问着。
李东阳交友广泛,只要有年轻人想要闯出名头,大都是给他投状,若是写得好,他也乐意推一把,开个诗会,做个文章,好好夸一下,扶持后辈,结交善缘。
“也不是。”李东阳神神秘秘说道。
这倒是让谢迁来了精神:“哦,也不是,那是徵伯的事?”
李东阳脸上笑意一顿,连连叹气:“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这些。”
谢迁也跟着叹气:“他是个聪明的,只你一个神童爹珠玉在前,他难免压力大。”
原来这个徵伯是李东阳的儿子李兆先,自幼颖敏过人,一目数行,过目不忘,写文章一气呵成,也是京城小有名气的神童,每次只要进考场考试便会大病一场,几次下来,身体便不如常人,读书也自然耽搁了,科举也不敢让他随意去考。
“若是有你家孩子省心就好了。”李东阳倒也豁达,笑着转移话题,“大中如今在文渊阁历练,今后必定大有出息。”
谢迁谦虚地摆了摆手。
“你们在聊什么?”说话间,仆从又引来一位身穿绿锻道袍,头戴黑色方巾的男子。
“实庵来的正好。”李东阳迎了上去,“正在谈孩子呢,你家伯安明年可有下场考试的打算?”
来人正是翰林院修撰王华,闻言黑了黑脸。
“居庸关、山海关走了,亲也娶了,明年是要他下场了。”王华狠狠说道,“也该收收心了。”
“伯安正是年轻气盛,可别又把他气走了。”谢迁笑说着。
“介夫因为实录的事情被副总裁留下了,叫我们先不用管他。”王华解释着。
“哦,怎么回事。”李东阳好奇问道,“他负责的‘大关系及大章奏、名臣传’①不是已经完工了吗,丘文庄博极群书都没挑出毛病,还夸他有良史之才,今日怎么留他下来了。”
王华还没说话,谢迁就先一步说道:“你且少打听这些事情,文庄公持论严正,你这话被人传出去,又要多费口舌。”
李东阳这才想起,此人是谢迁的座师,便也跟着摸摸鼻子,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眼看实录也快修好了,不是怕在此时又有波折吗?”
谢迁摇了摇头,无奈转移话题:“还是先弄个你的事吧。”
李东阳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我老师,朴庵公在扬州收了一个徒弟。”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得意说道,“你们知道吧。”
谢迁矜持点头:“听说过。”
“听说你师弟已经十岁了,还不曾读书。”王华也跟着好奇问道。
李东阳开始护犊子:“读书而已,几岁都不晚,我师弟虽说十岁才开始读,但那天资可是一点也不差,不然朴庵公怎么看得上。”
王华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说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自然不能以年纪区分。”
“人长而进益,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②,那小童到了十岁还能幡然醒悟也不算太晚。”谢迁也说道。
“可是年少神童,做了什么大作?”王华可太清楚李东阳的脾气了,每次来他家赴宴那都是有作诗任务的。
李东阳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故作矜持说道:“我这个小师弟一开始字也不认识,自学练字不说,学论语才半月,自写策论倒是有想法的人。”
谢迁先接了过去,拿去仔细看了看。
这是一篇基础策论,关于礼与法的看法,不少人在刚开始学论语时,都会有这样的作业,那个时候一般都是刚学习,能写出来就不错了,要是想写的深刻有力,非生而知之者不可为。
这篇文章让今日的谢迁看是没有什么奇特的,言辞稚嫩,论调简单,但放在一个刚启蒙的学童身上,却又觉得这人的想法有些意思。
内容隐隐约约有些离经叛道,但又格外温和,好似只是年少狂妄一般。
“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③”谢迁把策论递给王华,笑说道,“自来礼法不分家,他却非要分得清楚,倒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李东阳自来是护短的,虽对这位小师弟素未谋面,但老师在信中既然如此高兴,那他势必是要维护一下的。
“刑政平二百姓归之,礼义备而君子归④。”李东阳辩解着,“我瞧他颇有荀子之风。”
王华把那篇作业递了回去:“《说文》有言:‘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通篇对立法施令都是推崇,“律,均布也”,讲究刑无等级,我瞧着他倒是像法家。”
“看来是个性格规整严苛之人。”李东阳嘟囔着。
“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倍,礼义积而民和亲。⑤”谢迁笑眯眯说着,“你的小师弟还年轻,以为强力可以压倒一切,却不知春风沐浴才是上策。”
李东阳点头,大方承认:“毕竟年纪也小,刚刚读书,难免思虑不周。”
“今日找我们给你的小师弟修改文章。”王华不解问道。
这不是诗,又不能和诗。
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文章,也不能修改。
李东阳摇头。
王华惊讶:“那今日来找他们做什么?”
李东阳抱臂,神神秘秘一笑:“骂他!”
—— ——
这边远在山西作为副使督学的杨一清也收到了老师寄来的那封回信,见老师重新振作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可看着那篇稚嫩的文字,突然起了坏心眼,准备誊抄了一封,让人送去庆阳府安化县。
他在陕西提学时收了一个徒弟,性格颇为狂妄,名叫李梦阳,聪颖敏惠,熟读经诗,过几年也要下场考试,却总是自在得意,不免要人激一激。
现在现成的人来了。
杨一清提笔把江芸芸的这篇稿子大夸特夸,最后直接说道:“此子博学洽闻,理思周密,他日必成大器,京城诸友多称赏之,特送来给汝一观。”
他写完仔细看了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梦阳那边收到信件后于是一番鸡飞狗跳不说,连带着抓着几个好友,企图把这篇他完全看不上眼的文字一字一字分析出来。
白日里,这几人张狂极了,完全不把那封信放在眼里。
李梦阳深夜入睡前,冷不丁爬起来,恨恨说道。
——“不行,我得起来读书。”
—— ——
山西,京城自然是一番热闹,隔壁的浙江倒是格外安静。
如今任浙江左布政使的刘大夏穿着粗布麻衣,脚踩草鞋从马车里走下来。
左布政使负责全省之民数田数,他前几日看到余姚交上来的鱼鳞图册略有不对,对比过十年前的那本,土地山林急剧减少,就连池塘也少了些许,便打算微服去看看。
这一看就发现了问题,自来江南税额就非常重,立国之时民生凋敝,太·祖、太·宗手段强硬,压得住官僚宦官,百姓尚且可以守着田地过日子,可到现在,天灾人祸不止,缴不起税额的百姓生活困难,不得不把田地卖给富人,富人不但坐享田租的收入,而且用金钱通过层层关系,获得官府税收减免。
可朝廷每年的税收就在这里,富人少了,剩下的便都分摊到其他百姓头上,时间一长,百姓不堪重负,起·义是迟早的事情。
刘大夏心事重重地回了府邸。
“老爷,扬州来信。”管家迎上前去,把手中的信递了上去。
刘大夏正打算接,看到自己手上还未清洗干净的淤泥,便在衣服上抹了一把,这才接了过来。
“什么时候送来的?”
“五日前,老爷出发去余姚的第二日,因老爷的吩咐,不敢随意外出,这才没有第一时间送出去。”
刘大夏小心翼翼地拆了信封,大致看了一眼,一直愁眉不展的脸上才露出笑来:“不碍事,是老师之前给我的回信。”
“他收了一个徒弟,打算在扬州养病,你去准备一套好点的笔墨,到时候亲自送去给小师弟当礼物。”
“老师身体不好,你去买条人参来。”
“师娘喜欢绣品,你去买个杭绣小屏送去。”
他走起路来带风,几步路的时间就把三件事都吩咐下去。
他沐浴后坐在书房内,正准备回信,突然看到那篇近乎白话的文章,犹豫片刻,还是提笔写了夸赞之语。
——小师弟年纪小,敢表达自己的意见就已经很厉害了!
—— ——
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素未谋面的师兄们是给自己都挖了什么坑,中午没要到东西,反而挨了老师一顿骂,只好讪讪回去睡觉了。
下午下课后就忙着把论语的笔记装订成册,然后和自己论语书放在一起,方便时时刻刻复习。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学习,她的论语课终于在今天告一段落了!
黎循传羡慕地翻着她的笔记本。
江芸的笔记不是老师说什么她记什么,而且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归纳着,笔迹清晰,间距整齐,内容更是详实,把市面上主流的注解都标记进去。
“你这个是什么?”黎循传看着书页底下歪歪扭扭的线条,不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