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在盯着她看。
多少人打算揪她的小辫子。
她江芸要是因私废公,耽误了夏税,延误了秋种,能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所以不要回去了。
黎家人是心疼,不想要她这么为难,不想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外人不知道黎家对她的意义,也没有必要了解,他们只看现在,只看那些名正言顺,礼教仁义的体面东西。
所以江芸只要心意到了就行了,只要写几篇祭文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什么是仁至义尽。
点几根蜡烛,上几根香,写几篇文章。
江芸芸紧紧抓着顾仕隆的衣服,喘了几口才能喘出气来,胸口疼得几乎要让她昏过去。
可现在要她尽仁义的人是金旻,是她的师娘,是那个无微不至,给足长辈关爱的老人。
若是当年没有她从马车下走下来,温柔地递给她一盒吃食,她肯定连黎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她那个时候天真地想着,都能混到一口吃的了,那就再走几步路,反正也不亏。
所以她就这一直走,走到这里,站在琼山县的衙门里。
可现在她回头去看,那口吃的却再也吃不到了。
江芸芸轻声抽泣着,终于落下今日的第一滴眼泪,她紧紧抓着手中的衣服,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浮木,只能靠着短暂的喘气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顾仕隆见她哭了,这才沉默地继续往前走着。
两人在内衙内安静走着,祭祀完的主簿们走了出来,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一幕,却又没有上前说话。
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原来也有如此虚弱的一天。
衙门内安静到没有人说话,偏隔壁道场上的乐声正进入收尾阶段,凄凄惨惨,辗转反侧的声音,听得人几乎要落泪了。
大家都以为小县令会萎靡很多,但三日后,江芸芸却已经收拾干净出门了。
“还是在休息休息吧。”叶启晨委婉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翻着看这几日递上来的案子:“案子垒起来很多了,田地测量得如何了?”
“还差城东那一片,有些人比较顽强,不肯配合工作,下午我和符县丞去看看。”武忠说道。
因为吕芳行的倒台,县丞的位置空了下来,鉴于符穹这次帮了很多忙,邓廷瓒就让他顶了县丞的位置。
前日,朝廷的奖赏下来了。
周照临因为照顾张易有功,赏赐了二十两银子。
张易则得到一间院子,还有一个牌坊,每年禄米十石,暂养在衙门内。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没有得到任何赏赐。
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没空关心这个事情,毕竟刚听闻县令的师母仙去了,小县令看上去实在太伤心了。
如今三个主簿的位置还没人,等着江芸芸打起精神来处理呢。
空缺的三人,一个是工房主簿,章丛被剥夺了秀才功名,也没了工作。
一个是户房主簿,程道成脑袋都掉了,尸体也凉了。
一个是礼房主簿,叶启晨晋升为吏部主簿了。
“准备考试吧,竞争上岗。”江芸芸利索说道,“在门口贴出公告,秀才以上的人都可以来考试,要各自报名,比如考礼房的人就报名礼房,面试时有工作经验加分,卷子我自己来出。”
“考试形式是一轮笔试,筛选出九个人,一轮面试,最后角逐出三人,最后还有七天公示期。”
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下去。
“田地的时候要抓紧了,不要耽误夏税,今年我们这边本来就迟了,等会符县丞拟好公告,我们就贴出去,要是有家里不方便,赶不过来的,我们自己带着衙役上门,不过也不要吓到百姓,这个就交个叶主簿了。”江芸芸又开始说起其他事情。
“还有秋种的事情,我记得之前朝廷不是下发过农时册嘛?你们一定要亲自带人亲自去田地宣传这个知识,你们一人负责一个区域,到时候我会下田检查的。”江芸芸继续说道,“有不懂可以来问道,这本书我写的,我都知道。”
“还有衙役少了很多,贴出公告,让十八到三十,有意向的壮年来应聘,我们会发月俸的,不过这次我们也有考试的,要粗识几个字,还要武试,这个交给就武主簿了。”
“我们这次还招收健妇队,我看码头边上不少女子,之前听说不少行船的男子大都半年不回家,家中就留妻儿,很容易有争端,所以我们衙门还是需要女子队伍出面的,他们在外面干活,我们也要照顾好他的家庭,这个就先不用考验拳脚了,你要选人高马大的,到时好教她们拳脚功夫。”
“还有县衙的六房之前烧了,一直没开工,符县丞你找人简单修缮一下,衙门内经费有限,你看着简单来办吧,不不,我房子就这样吧,不需要修了。”
“还有监牢内的犯人的案子都给我找出来,我要仔细再看看,吴主簿,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之前吕芳行的事情,县内人心浮动的,王典史你要带人仔细巡街,不能让人有浑水摸鱼,害人害己。”
江芸芸脸色格外淡定,完全看不出当日虚弱的样子,甚至每一句话都好像想过无数遍,每一个都考虑过了。
她确实都仔细考虑过了,在闭门的那三日,她怕自己多想,怕自己钻牛角尖,就坐在桌子前把琼山县最重要的问题一一都写出来,然后来来回回地想,有时想到半夜累到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继续把昨天没想好的事情都想好。
衙门的事情就是这么繁琐的,小到邻居家的鸡被偷了,大到今年考试赋税,邓廷瓒说得对,这些都要县令考虑的。
她不仅要考虑好,还要推行下去,还要时不时抓起来看看效果如何。
她神色太过平静了,吴萩忍不住看了过去,偏小县令除了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便再也看不出异样。
江芸芸吩咐完,就让他们各自去干了。
符穹带他们行礼退下。
江芸芸看着他们各自散去,坐在空荡荡的大厅内,沉默了许久,这才把面前百姓投过来的状子抓起来,准备去开堂了。
好多事情没干呢。
这家被偷的鸡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这家小姑娘不见了可要赶紧找到的。
这两家人打架我可要看看到底为什么打起来。
江芸芸袖子一卷,匆匆去开堂了。
这可是小县令第一次开堂,围观的百姓很多,不少人都过来看热闹了。
江芸芸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目光看向密密麻麻挤在大门口的人,神色恍惚了一下。
——她是县令了。
——地方百里,听事于庭者万家。上不得专达于天子,下不得宾养国中之善士。其官谓之县令。
——她在今日面对着这些百姓试探打量的目光这才有了实质的感觉。
江芸芸看着他们,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会好好做官的。
她认真想到。
她肯定可以做出政绩的。
一直紧盯着衙内情况的顾仕隆正盘腿,严肃坐在对面的屋檐上,等看着江芸芸脸上的笑意也松了一口气,开始掏出兜里的松子糖扔进嘴里胡乱嚼了嚼。
他就知道江芸是最厉害的人。
他翘着二郎腿躺在脊梁上,随意想着:他真想一直和江芸在一起。
可他爹,干嘛不同意呢。
衙门的案子都很简单,不过是家长里短,江芸芸花了三天时间就把之前积累的案子都审完了,甚至还发现有一个衙役还不错,百姓很多不会官话,他都能一板一眼翻译出来,而且性格很谨慎,正好可以替捕头的位置。
今日直到天色微黑,她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后衙。
“今日做了定安腌粉,这可是我们琼州的特色呢,瞧瞧我这里面放了鲜肉、大虾还有青菜,这个虾酱是我自己熬得,香得很,你爱吃咸菜嘛?也是我自己做的,酸酸的,很开胃的,不知道你吃不吃葱,葱花没放。”她刚坐下没多久,周照临就急急忙忙端着一大碗面来了,热情介绍着。
热气腾腾的面食迎面扑来,很快就有了满室的香味。
“很香。”江芸芸和气说道。
“那是,我跟你说这个肉和虾可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周照临叉着腰,得意说道。
江芸芸用筷子挑了几根面,好奇地侧首看了过去:“那我没钱补给你的,俸禄还没发呢。”
周照临拍着胸脯:“没事,我有钱。”
江芸芸看着她笑。
“不过朝廷真奇怪,你这么好怎么不给你钱。”周照临嘟囔着,“不是应该给你升官发钱嘛。”
江芸芸只是低下头继续吃着面。
“哎,今日这个也不爱吃嘛,吃这么少。”周照临自己抱怨了几句,见她吃的这么慢,连忙问道。
江芸芸摇头,想了想又解释道:“这几日太累了,有些吃不动了。”
“不行不行!”周照临连忙说道,“越是忙越要吃的,事多食少可不是好事,吃吃,或者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瞧你瘦的,家里长辈知道了可要心疼死了,下巴都尖了,脸上都没肉了,你想吃什么都跟乐山说,我肯定都给你做出来,我可厉害了。”
江芸芸看着她,突然笑了笑:“你说得对。”
她低下头,用筷子卷了一大筷子的面,用力塞进嘴里。
顾仕隆溜溜达达跑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烤鸡,开心说道:“最后一只烤鸡,我排了好久的队,还是热的,你快吃。”
他热情递了过来,眼巴巴盯着,却没有上手了:“很香的。”
“少史巷街头那家王家烤鸡店的吧。”周照临嫌弃说道,“这家店是挺好吃的,但我每次想起这个巷子名我就吃不下了。”
江芸芸和顾仕隆好奇看过去。
周照临在两人不解的注视下,大笑着:“这地方用我们琼山县的话读起来是臭屎巷。”
顾仕隆和江芸芸脸色大变。
周照临却哈哈大笑:“我烤鸡也很厉害的,明日,明日我给你们做蜂蜜烤鸡,保证你们香得以后吃什么烤鸡都不得劲了。”
顾仕隆大怒:“你太过分了!”
周照临笑眯眯说道:“县令都没生气呢,你这个小子冲我什么火。”
顾仕隆扭头去找江芸芸主持公道。
江芸芸脸上露出笑来,和稀泥说道:“吃面吗?很好吃的。”
顾仕隆眼睛一瞟那碗面,一屁股坐下来,大声说道:“吃,我到要看看有多好吃。”
周照临得意说道:“你等着吧,好吃到你把舌头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