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接过折子,犹豫说道:“听说陛下最近读了好几篇朱懋忠的文,很是赞赏呢。”
“陛下爱才。”徐溥明白他的未尽之语,含笑说道,“送上去吧,还有张县令的表彰也一定送上去,这等忠君爱民,却惨遭歹人伤害的人,可要大肆表彰一番,不可让天下官员寒了心。”
刘健点头,揣上两本折子就走了。
李东阳目送他离开,脚步许久没有动,神色变幻,到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宾之是担心其归收到责罚嘛。”徐溥和善问道,“不用担心,其归很好,刚去琼州就敢为人鸣不平,可见赤子之心,是个好孩子呢。”
李东阳回过神来,无奈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徐溥看了过来。
“四月前,我那个师侄上表挂职回了南京,我很是担心这事。”李东阳低声说道,“我那师弟,性子这么烈,要是……”
徐溥沉默了。
三月前,黎循传接到家中来信,家中长辈病重想要归乡侍奉,按道理进士至少六年不得归乡,奈何他一心上表,到最后甚至上了辞折也要归家,几篇折文言辞恳切,读之令人声泪俱下,还是徐溥出面压下此事,亲自去和陛下说了此事,这才放人走了。
“陈情表与他并不合适啊。”徐溥叹气,“希望他能想的明白。”
李东阳闻言又是叹气。
殿内,朱祐樘看着面前的折子,看到张侻死时,不由怒火中烧,可看到江芸芸把一个主簿用阴间办案的拿到口供,又忍不住皱眉。
“此事可都查清了。”他合上折子后忍不住问道。
“邓宗器递上来的账本都很准确,三司并无异议,吕芳行等人确实私吞税赋,铸造钱银,三年时间高达十万两白银,杀害张县令的事情,也有凶手指认,口供证据一应俱全,当日带私兵去衙门,邓巡抚和金布政司都做了供述,还有衙门内的人,和县中百姓指认。”刘健一板一眼解释着,“吕芳行等人确实罪该万死。”
“可刑部觉得江芸有一份关于章丛的证据有问题,有诱供嫌疑?”朱祐樘质问道,“戏文中虽有包公日审阳间人,夜办阴间事的说法,但那毕竟是戏文,他堂堂一个状元,当了县令还学这些办法,也真是有辱斯文了。”
刘健安静站着,并没有为他解释着。
朱祐樘捏着折子又开始仔仔细细看着:“张侻为国而死,只可惜天不庇护,竟落得无儿无女的下场,家中还剩下寡母和弟弟,特赐牌坊一座,忠义牌坊一张,白银一百两,让下面的人多加照顾张家人,不能薄待了这家人。”
刘健点头应下,随后又说道:“听说张县令在琼山县捡到过一个小女孩,因为无人照顾,所以收养在膝下,此次惨案被一个厨娘瞒天过海带回家中照顾着,这才没有遭到毒手。”
朱祐樘惊讶,随后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那小女孩呢。”
“江县令等案子尘埃落定后,亲自接回衙门说要照顾她。”刘健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自己也不大,还能做到这一步,倒是心善。”许久之后,他叹气说道,“这个章丛的供词也不过是提供了吕芳行等人铸银的去处,于大事上无关痛痒。”
他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上一个大大的‘准’字。
—— ——
吕芳行行刑的日子,是秋日的琼山县难得的好日子,这一日当真是热闹。
邓廷瓒和金泽巡视完整个琼山县也要离开了。
忙着汇报教育工作成功的张知府则是要回来了。
全县百姓都出门看杀头的热闹了。
有两户人家悄悄准备启程离开了。
江芸芸监刑完让家人们收了尸,在几个略有深意的注视下,背着小手心事重重离开了。
衙门内再一次开了道场,这一次是正儿八经的道场,来人却还是之前熟悉的那几人。
道士见了江芸芸就笑得格外热情。
江芸芸也是笑:“果然还是道长有门路啊。”
道长吓得不敢说话,提剑跑了。
张易披麻戴孝跪在蒲团前,她眼睛通红,但现在的神色还算镇定,只是低着头把手里捏着一本三字经,一张张撕开放在火盆里。
周照临站在她背后,腰间系着白布,时不时抹一下眼睛。
武忠身上绕满了绷带,这次是真心实意哭了出来。
江芸芸看着四房的主簿,外加一个神秘莫测的典史,他们都穿着素色的衣服,腰间也都系上白布,看上去全都是真心实意为张侻伤心的。
她冷不丁响起邓廷瓒说的话,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这些人只要能好好办事,那其他事情都能往后挪一下。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江县令!”门口突然有门卫重重跑过来,急忙说道,“门口有人找,说是您的家人。”
江芸芸刚好上完香,闻言便对着众人说道:“我去去就回。”
一直沉默的符穹看了过来。
顾仕隆则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也跟着走了。
好奇的吴萩张望着脑袋,也想跟过去看看,符穹直接面无表情看着他,只好讪讪收回脚。
江芸芸吹着秋日的风,心情难得轻松,只是刚出了小门,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耕桑,心口突然一跳。
耕桑看上去很憔悴,那不是赶路匆匆的憔悴,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疲惫和痛苦。
江芸芸原本匆匆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一直跟在她后面的顾仕隆看了眼耕桑的胳膊,突然说道:“他腰间怎么也有白布啊。”
他说得有些懵懵懂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江芸芸的眼皮子狠狠跳了跳,突然乱了呼吸,垂落在两侧的手忍不住握紧,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但大脑却又在大声尖叫。
耕桑远远看到门内不愿上前的江芸芸,突然朝着她跑过来,最后跪下来磕头,悲痛喊道:“老夫人去了。”
他跪下来的时候,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穿着的白衣。
江芸芸身形一晃,大脑一片空白,脸色却瞬间惨白。
顾仕隆眼疾手快把人扶住,却察觉到她颤抖的手臂时,想要安慰她却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嘴笨,不知如何开口。
那可是江芸的师母啊。
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老夫人,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第一个出面扶她起来。
那个借着给她送衣服,送吃食来掩盖她身无一物的窘迫。
那个曾在巷子口为她点亮一盏灯,无声地告诉她不必害怕担心。
她曾一点点教会江芸芸下棋,告诉她事急则缓,下棋比的是耐心。
就在一月前,她用下棋为自己赢得一块筹码。
若是说老师教她读书,带她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那师娘就像冬日的大氅,温温柔柔地披在她身上,告诉她一直往前走,不要怕。
江芸芸不是不知道她病了。
她就是太知道了。
所以也曾整夜整夜下的睡不着觉。
可现在这一瞬间,可现在听到消息的这一瞬间,她还是莫名大脑空白,觉得万事万物都在此刻离她而去,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欲望。
江芸芸自小亲缘浅,很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她无法感受到血缘的爱意,便是来到这里,面对和这具身体有着真实血缘关系的周笙,也总是想要庇护照顾她。
只有面对老夫人时,她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满腔柔情和爱意。
她能清晰看到江芸芸的犹豫和落魄,却不会让她有一点难堪。
江芸芸再刚学会学会写字的时候,曾一笔一划学写她的名字。
——金旻。
她说她出生在秋日,那日天气好,所以叫旻。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
她就像秋日的天空,只是看着便有种秋高气爽的感觉。
江芸芸只有面对她的嘘寒问暖,才有片刻觉得神奇,原来这就是被长辈照顾的关爱。
原来爱意是可以直接表达的。
哪怕只是一件衣服,只是一碗面食。
他们会千里迢迢去南京陪她去考试,为她炖鸡汤,金旻会不顾一切朝着那些府兵冲过去,告诉她‘不要怕,师娘在’。
江芸芸迷茫了好久,才发现那几个字一字一字钉在她心口,疼得她不能呼吸。
她来琼州之前还去信说要等时间成熟就去看她。
师娘回信叫她好好做官,不要总是惦记她了。
江芸芸紧紧握着顾仕隆的手,好久之后才终于轻声哽咽出来。
师娘走了。
她走了!
她怎么就走了呢!
她觉得就像溺了水的鱼,连着呼吸都开始抽疼。
若是没有顾仕隆扶着她,她怕是要狼狈的摔倒在地上了。
她想着李密的陈情表在此刻不过是最轻微的痛苦——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太疼了。
实在是太疼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南京的宅子里等她,只要她回家,她就会坐在二厅的凳子上,等着长途奔波的孩子。
只要江芸芸一抬头,就能看到金旻正对着她笑。
“我……我要回南京。”她颤抖着说道。
她要去见师娘。
去见这个世界第一个对她散发出善意,去见这个让她体会过亲缘爱意的老人。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当时的李密是不是也是如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