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照临没说话,只是突然问道:“鱼呢?”
“放厨房了。”张易揉着衣摆,紧张问道,“是来抓我的嘛?”
“什么抓不抓你,你又没错坏事,只有坏人才会被抓起来。”周照临骂道,“不是说要去买豆腐嘛?自己去陶罐里拿钱,再买块嫩豆腐来,中午给你吃煎豆腐。”
张易磨磨唧唧不肯走。
周照临脸色一摆:“愣在这里做什么,还要不要吃饭了,小孩子还管七管八的,县太爷是叫我回去做饭呢,官衙里面来了大人物了。”
“真的?”张易松了一口气。
“当然是,哎,你小孩子管这么多做什么,快去买豆腐,再买点你爱吃的东西来,要不要吃午饭了。”周照临挥手要把人赶走。
张易彻底开心了,又开始嬉皮笑脸说道:“就买两块豆腐,家里钱不够了,我们省省花,明天我再去抓鱼。”
“明日还敢下水,我就把你腿打折。”周照临面无表情威胁道,“家里还没穷到要你这个小孩操心的地步,你的字都会了没,整天出门玩,就知道玩玩玩。”
“会了,来来回回就那本三字经,我都倒背如流了,其他的我又不会。”张易小手一挥,得意说道,“那我去买豆腐了。”
周照临看着小孩蹦蹦跳跳的背影,脸色逐渐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说道:“也不知道多教点,整天就知道忙忙忙,现在你女儿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真是丢你脸。”
—— ——
吕芳行的事情经过两位大官反反复复的审理核对,定得很快。
——斩立决。
邓廷瓒亲自审理案件,所有证据都是他确定的,江芸芸甚至还体贴地送上自己辛苦半个多月丈量的土地,还有一叠供词。
——这半个月来,顾仕隆和乐山就蹲在衙门里给那些来告状,希望能拿回土地的百姓写状子。
只要有一开始的田契,在衙门内也没有流转交易的记录,公示十天后,就把地无偿拿回去。
因为这事太过稀奇,加上吕家的地确实多到离谱,所以这半个多月的衙门里挤满了人。
“侵占百姓良田!”江芸芸一本正经批评着,“太过分了。”
邓廷瓒摸了摸修建整齐的胡子,看也不看江芸芸一眼,只是低头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数字:“这是什么?”
“数字!”江芸芸兴致勃勃科普着,“你看这块田的长度是一百三十七点八,要是写成文字那就是壹佰叄什柒捌分,要是用这个数字写那就方便很多了。”
纸上很快就有三种书写的方式。
邓廷瓒看了一眼,随后提笔把字数划掉,严厉质问道:“郭桓案,你知道吗?”
江芸芸愣了愣,怯怯点头。
郭桓案是鼎鼎大名的“洪武四大案”之一。
起因是洪武十八年,御史于敏和丁廷举上疏状告,户部侍郎郭桓伙同六部部分官员和地方官吏及商人,侵吞税粮两千四百万石,这个相当于朝廷一年的收入,高皇帝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三万多人被波及,此事结束后,高皇帝反思这件事情的贪污手段,发现时账册上的数字太过简单,倒置假账横行,所以他直接更改了记账的办法,原先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被更改成“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陌)、仟(阡)”,这样篡改的难度就高了很多。
“你这个东西也太简单了,鱼鳞册关系百姓田地,要慎之又慎,不能为了贪简单而坏了百姓的事情。”邓廷瓒仔细说道,“高皇帝设的这几个字就很好,不要更改,这本册子重新做。”
江芸芸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心中豁然开朗,积极把账本抱回去:“那我抓紧时间重新改回来。”
“这都是你自己弄的?”邓廷瓒不解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啊。”
“胡闹。”谁知邓廷瓒呵斥道,“你一个县令,难道要事无巨细,什么都干不成。”
江芸芸呐呐解释着:“这个图他们画不来,而且一开始他们不会算,我自己算得快,所以就……”
邓廷瓒气笑了,教训着:“你这人怎么长了一个聪明脸,脑子却不灵光。”
江芸芸有点不服气。
“他们既然是你的主簿,不会就要学,学不会就换点,不然要他们做什么。”邓廷瓒见她如此,继续教训着,“你可是县令,一县的刑名、钱谷、狱讼、治安、征收赋税、徭役、 教化百姓都在你肩上,你倒好,眼里这些涂涂写写的事情,刑案都审清了吗?今年的夏税可不要忘记了,徭役,教育,治安哪一件不重要,抓小失大,真是没出息。”
江芸芸抱着那一堆图纸站在原处,神色呆怔。
突然有一瞬间,她突然反应过来。
她是县令!
她现在是琼山县的县令了!
“天下官员,唯有县令是最忙碌的。”邓廷瓒见她如此迷茫,声音都软了下来,“内阁下有六部,巡按之后有各衙,便是知州之下也有你们,可唯有县令,一个县几万口的人都在他一人身上,所需责任之大,要求能力之强,都是非常锻炼人的。”
邓廷瓒拍了拍这位年轻人的肩膀:“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想就会明白的,县令只是官位小,但你只要做的好,你治下的这几万百姓见了你无不高呼雀跃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你这份工作里微小的一份,你都要做,但不能事事都自己做,主簿们心不齐又如何,只要能完成你交代的事情,那就是好的,实在不行你就把人换了,你可是县令,你这次知道请我来,下次难道不能请其他人来嘛。”
江芸芸神色微动,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吕芳行的折子,我已经写好了,张县令的加封我也提了,那个黎人因为供出线索,给了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其余人也都按照罪行一一定罪了,只是吕家的家人……”邓廷瓒见她好像回过神来,便岔开话题说起正事。
“只要他们没做过坏事,我自然秉公处理。”江芸芸保证着。
邓廷瓒无奈摇了摇头:“真是天真,他们既然享受了吕家的恩荣,就不可能清清白白。”
江芸芸犹豫解释着:“罪不及家人,他们,他们总归没有犯下律法下的错误。”
“没了吕芳行的庇护,他们只会被旁观的人活吃了。”邓廷瓒温和说道,“你要是真的想要留他们一条性命,让他们速速离开这里吧。”
“程家也是如此,程道成也是斩立决,他家里的兄伯只要涉及到此案,最低的都是仗责三十。”邓廷瓒索性亲自为他把所有人的未来都一一解释着,“还有那个章丛,你还不打算放人走。”
江芸芸神色讪讪:“等彻底贴出公告,我就把人放走。”
“此事做得直接,虽也有了证据,但也莽撞了些,若是章丛反水,此事就要你吃一脑门官司了。”邓廷瓒说。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了眼邓廷瓒。
邓廷瓒气笑了:“小子倒是会打算盘,怪不得听说在白鹿洞书院,惹得算学的学长三更半夜都要来找你,心眼还挺多。”
江芸芸露出乖巧地笑来。
“章丛的功名是保不住了,你和章教谕的仇算是结下了。”邓廷瓒冷笑一声,“这罪可要是你自己吃了。”
江芸芸也不害怕,笑眯眯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邓廷瓒也不继续多话,只是随口问道:“那个小女孩还没找到了吗?”
“找到了。”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但我想着她要是就像过现在这样的日子,那就这样吧,周娘子对她也是很好的,衣服都是新的,我这里加上幺儿也才三个人,也是照顾不来的。”
邓廷瓒好奇:“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孩在厨娘那里。”
“因为有鬼的人总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江芸芸笑说着,“和张县令关系的好的人就这么几个,武忠家的情况已经无力收养一个小孩了,符穹和吴萩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叶启晨也是个谨慎的人,想来想去,舍不得年幼小孩的人大概只有常年照顾她的女人。”
邓廷瓒沉默,许久之后才说道:“张县令妻儿早亡,家中只剩下一个弟弟和老母,若是朝廷有了封赏,这个小姑娘怕是得不到了,这一点你可有和厨娘讲过。”
江芸芸愣了愣,没说话。
“你要让她们自己做决定。”邓廷瓒沉声说道。
江芸芸今日和这位邓巡抚说话,总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
这位位高权重,浸染官场多年的人带着她终于推开官场的大门。
那个并没有推行开的数字记账,因为贪心是控制不住的。
那个封建社会下的人心,少了大家主庇护的家族是脆弱的。
那个人际关系中无法剔除的联系,一个小小教谕,也够她喝一壶的。
甚至还有这句若是小女孩隐姓埋名,那就注定要成为一个平凡的人。
“那我明天去问问,要是张县令真的被表彰了,她今后也算有安身立命的资本了。”江芸芸懊恼说道。
“所以,我爹……真的会被朝廷记住吗?”
细弱的声音突然桌子底下传了出来,随后一个小脑袋钻了出来。
她仰头看着面前两个一老一少的官员,认真问道:“他们会知道我爹……”
她脸颊还带着七八岁小孩的肉,瞧着天真又稚气,那双眼睛在日光下好似水光闪烁,偏面容格外认真。
“我爹是好官嘛。”
第二百二十七章
明朝有死刑复核制度, 其中又分为会审和朝审。
会审一般适用立决的案件,一般先经刑部审定、都察院参核,再送大理寺审允,而后三法司会奏皇帝最后核准。
朝审则是每年霜降之后, 三法司同公、侯、伯会审重囚, 最后再上报皇帝。
吕芳行是县丞, 邓廷瓒基于他罪行累累, 折子上写的是立决。
内阁收到三法司递上来的折子时,李东阳正好和徐溥汇报好工作。
刘健捏着折子递了过来, 一见到李东阳就忍不住抱怨道:“你在这里最好, 你看看,这个江芸到琼州才多久,现在才刚入秋呢。”
李东阳笑说着, 一本正经解释着:“六月底出发的, 到现在也快四个月。”
刘健看了眼滑不溜秋的人, 轻轻哼了一声。
“怎么了?”徐溥笑问道, “三法司对那个案子可有疑虑?”
“刑部说他办案手段粗糙, 竟然还敢逼反吕芳行, 觉得有诱供嫌疑。”刘健把折子递了过去,“不过都察院是觉得没问题的, 大理寺把不准,推锅推过来了。”
徐溥仔仔细细看着那叠厚厚的册子。
李东阳低眉顺眼站着,也没多余看了一眼。
“你这个师弟啊……”刘健坐下来忍不住抱怨着。
李东阳笑着打断他的话:“朝堂上可没有师兄弟。”
刘健睨了他一眼, 哎了一声:“这个江芸胆子也太大了,还好现在两广的巡抚是邓宗器, 这要是其他人, 还不是要和那个张侻一样, 死得不明不白了。”
“能胜任两广巡抚的人想来都不会坐视不理一个朝廷命官被无辜杀害。”李东阳和气说道,“便是今日不是邓巡抚,也会有张巡抚,王巡抚。”
刘健还是直叹气:“还是胆子太大了,这折子要不是邓巡抚送上来,我瞧着在刑部就要被打回去了。”
李东阳不说话了。
徐溥年纪大了,看完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子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算不上什么诱供。”他说道,“只是胆子确实大了些。”
“年轻人嘛。”李东阳这才开口说道。
“是啊,才十五岁。”徐溥笑着点了头,“就这么送上去吧,让陛下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