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这事说起来简直是荒谬, 导致六道科察和都察院大批人被关进去的,两个府衙几近瘫痪的,原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岷王朱膺鉟控告武冈知州刘逊发禄米的时间晚了点。
说起禄米的事情又不得不说起高皇帝设立的分藩制度。
高皇帝性格爱恨分明,他为官员们制定了有史以来最低的工资, 但却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设置了丰厚的俸禄标准。
明朝男性宗室共有八个爵位——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 对应的分别是每年一万石、两千石、一千石、八百石、六百石、四百石、三百石和两百石。
其中女性的禄米也不少, 譬如公主和驸马二千石、郡主和仪宾八百石, 县主、郡君及其仪宾六百石,县君、乡君及其仪宾五百石。
按照高皇帝在洪武年间时确定的亲王岁支, 其中米五万石, 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疋,紵丝三百疋, 纱、罗各一百疋, 绢五百疋, 冬、夏布各一 千疋, 绵二千两, 盐二千引, 茶一千斤,马匹草料月支五十匹。
如此惊人的封禄数量, 还只是一个亲王的。
若是按照奉国中尉每年两百石的禄米来算,一石粮食为一百五十斤,两百石就是三万斤粮食, 若是每人每天吃一斤粮,那也足够一个六口之家吃上五百来天, 这还单单只算禄米这一项的金额。
与之相比较的则是一个普通的七品县官一年才九十石。
说回这件事情上, 刘逊也是有些倒霉的。
为了节省民力, 宗室的禄米都是从藩地和周边州府就近拨付的,就是由当地知府组织收集和运输的。
岷王的禄米就是由武冈州负责的。
刘逊就是武冈的知州。
武冈位于湖南西南方向,和苗人接壤,边上都是穷县,虽水域丰富,却也不能带来更多的资源,简而言之,是个穷地方。
不论刘逊到底是收集迟了,还是运输迟了,又或者和岷王府说的一样是故意折腾他的。
他送迟了禄米是事实,后续双方发生剧烈争吵也是事实。
朱膺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奏朝廷,除却此事还弹劾了刘逊在任期间也犯有诸多不法之事,要求陛下严惩。
说起岷王朱膺鉟这人那真是前科累累,恶行斑斑,就连自己的姑丈都被他赶走了,也差点没能袭爵,但后来因为实在后继无人,不得不选他上位。
但听说他袭爵后还算安分,在弘治二年时,刚袭爵的朱膺鉟一反常态,上疏求书,立志要做一个贤王,陛下龙心大悦,特意赐予了《洪武正韵》、《为善阴》、《孝顺事实》等书,言辞颇为赞赏。
所以此次弹劾事情一出,陛下一如既往得选择相信这位改过自新的藩王,直接让锦衣卫将刘逊缉拿进京。
不成想,就是这道圣喻一下,直接激起了科道官的不满。
科道官是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的合称,都隶属于谏官,其中一条职责就是对皇帝的旨喻有封驳权。
刘逊刚被抓没多久,刑科都给事中庞泮和湖广道监察御史刘绅齐齐上奏,陛下按下不发,两人坚持不懈上折子,言语越来越激烈,陛下依旧沉默,甚至还为安抚岷王朱膺鉟,正大光明圈了一大批地给他。
舆论在此事的半月后彻底爆发,两府六十几名科道官纷纷上疏弹劾,一日时间如雪花般飞入内阁,飞到陛下案桌前。
“事情就是这样的!”王瓒也是中午在外面和同乡吃饭时,看到锦衣卫抓人这才听到这些消息。
那六十几人在衙门又或者在家中直接被带走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如今满京城人心惶惶。
“这,这和我们关系不大吧。”朱希周小心翼翼说道,“陛下对藩王自来就是仁爱有加的,我们何苦出这个头。”
王瓒有些不赞同:“可此事还未分清对错,直接把刘知州抓了,如何能服人。”
“可刘知州确实把禄米送迟到了啊。”朱希周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原先说不定就是略施小戒,可现在如此大闹,这事是真下不了台了。”
王瓒不服气:“那也不能让人进了诏狱啊,那是什么人才呆的地方,非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人不入,刘知州如何能担得起这八个字。”
朱希周给他驳得没了脾气,也不再说话了。
屋内有些安静。
“那些御史都说了什么?”江芸芸问道。
“好像就两个事情,第一是说刘逊“愆期”拨发岷王禄米固然有错,但朝廷偏听偏信却不可取,而且此事既然涉及到武冈和岷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为何只抓一人回来。”
“第二则是说锦衣卫是朝廷亲军,非重大案件不可轻动,如今只是一个情况未明的弹劾案件,竟直接绕过三法司,出动锦衣卫,打入诏狱,太小题大做了。”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十有八九是这些人的弹劾太过尖锐了。
在江芸芸第一次见陛下时,她就敏锐察觉到,这位在众人眼中病弱温和的皇帝也不是一个软弱可以拿捏的人。
一个帝王,便是再温和,那也是带着锋芒的。
“他们想要让三法司派人去湖广调查,加上当地的镇守太监、巡抚、巡按等官员一起。”王瓒顿了顿,“若是有是非曲直,自然也要大白于天下。”
江芸芸沉默了。
朱希周也跟着沉默。
王瓒看着两人的神色,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才冷冰冰说道:“我有一好友深陷其中,我不能坐视不管,告辞。”
他说完就直接起身离开,脚步惶惶,背影却又格外坚定。
屋内很快又安静下来。
这里是专门放遗书的,位于翰林院的北面,边上也大都是仓库,少有人来,除了几只抓老鼠的小猫儿。
“我还以为你会出面。”许久之后,朱希周说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
“我早早听说你是一个很仗义的人。”朱希周笑说着,“他们都说你为女人出头读书简直是惊世骇俗,博人眼球,不过也有人觉得你做的不错,总之你江其归在京城,在大明都是个大红人。”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看来懋忠这几日也是很忙的。”
朱希周没说话,也跟着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卷遗书破得不成样子,我捧着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把他弄散架了,等修完这本,我一定要大吃一顿。”
江芸芸点头:“残卷确实辛苦。”
两人沉默着做到下值,就各自离家去了。
“你去看看敬止家情况如何。”江芸芸回家时对乐山吩咐道。
乐山这几日也忙着找房子,一直在外面奔波,自然也听到路上一直有人在讨论这些事情的,闻言立马出门。
王献臣如今就在都察院。
但幸好,乐山带回来的消息不错。
王献臣没有贸然上折子。
——“折子尚在犹豫,便听闻此噩耗。”
“若是真的不对,自有那些大官出面的。”乐山小心翼翼说道,“公子如今不是在修书吗?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才是,之前小姐不是来信说,入夏前要和夫人一起来京城找您呢,您考中状元这么大的事情都没回去,想来她们是很想您的。”
江芸芸自呆怔中回过神来,笑说着:“我知道的,幺儿呢,让他这几日都早些回家,不要在外面久留。”
乐山笑了笑:“幺儿聪明着呢,这几天都在城外带他的马散步呢,估计一会儿就要跑回来喊饿了。”
黎循传回来时也带回一个不容乐观的消息。
“陛下连内阁的人都不见。”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了。
“藩王每年所需的俸禄已经占据了朝廷一半的田赋税收。”黎循传叹气说道,“前几年,山西巡抚杨澄筹就向朝廷奏报过,庆成王朱钟镒已生育子女九十四人,山西累岁荒歉,岁月本就不足,再加上宗室繁多,听户部的人说光是一府的亲王、郡王、将军至郡县加起来,岁禄七十七万不止。”
一个府要七十七万?
江芸芸惊讶。
实在太多了!
这一个多月里,她在整理天下遗书中也曾看过关于山西的不少书籍。
山西治所太原,下辖四府十六州,外加四个直隶州,共计七十七个县,山西是明朝赋税中行三,虽占据百分之十二,但主要靠的是边境贸易和矿业,还有陶瓷,他农业并不突出,因为他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地,现在的大同就有宪宗在位时修建的大型长城防御体系,防得就是鞑靼诸部。
明朝赋税是定额的,所以整体税赋是有限的。
地方赋税按按照起运、内拨、实存留等事项后,官府才能对剩下来的赋税钱银自由支配,而这是吏俸、军粮、禄粮的最主要供应源。
从洪武年间起算,山西每年能存留的米麦大致在一百五十二万石左右。
可山西如今有三位藩王,那宗室禄米可要三百多万石了!
远超山西能供给的数量。
若是不加以制止,迟早有一天,这些毫不节制的藩王子孙后代的俸禄会超过大明朝一年的田地税赋,彻底把朝廷拖向深渊。
“外面吵得厉害。”外面,传来顾幺儿大声说话的声音,“听说有一大批官员准备去午门跪诫了,外面都是人,我差点走不回来。”
“有些店铺关门了,我想给小马买糖吃买不了。”
“那些被抓的家里人都在哭呢,有一个御史就在我们巷子口的那一家,哭得厉害。”
“那些藩王都不的,又不干活就知道吃吃吃和生孩子,跟个小猪崽……”
江芸芸连忙打断他的话:“胡说什么,快去洗个手,可以吃饭了。”
顾幺儿只好讪讪闭上嘴,慢慢吞吞把马都拴好。
“也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许久之后,黎循传低声说道。
—— ——
翰林院难得每日都有不少人准点来上值,到处都是议论声,这十来日他们也是到处奔波,尤其是年轻的翰林们,他们有不少同窗用乡都被抓进去了。
十日后,久不见面的李东阳也匆匆赶来,要了一大堆资料,大都是前几朝的山西折子,原本安静的翰林院一听消息立刻忙碌起来。
李东阳甚至抽空见了见江芸芸,见她正乖乖修遗书,满意点了点头:“我在午门看到思献,心里还担心你也不管一切冲上去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到底怎么到了这一步,不敢贸然行动。”
她一脸期冀地看着她师兄。
谁知道李东阳只是看着她,温和说道:“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江芸芸欲言又止。
李东阳是希望她能继续保持沉默吗?
“那陛下还不打算放人吗?”好一会儿,江芸芸又问道。
去年邱睿去世后,二月李东阳以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入阁参预机务,同年十月谢迁服阙结束,以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她的师兄在做了多年冷板凳后,出人意料的入阁了。
李东阳依旧是看着她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