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惊恐摆手:“不不,是模拟考这个办法厉害,用考试来应对考试,就像玩泥人一样,我现在是照着会试来捏,自然事半功倍。”
李东阳不解:“什么意思?”
“就是我这个模拟考其实是把考试的形式搬出来,你看我的卷子类型和会试题型是一样,会试的第一场是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是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第三场则是经史策五道,我按照这个模式出题,让他们强化读书的记忆,加上不停的出题目,久而久之,考生的脑子就会被考试同化,等到了考场,第一能应对各种问题,第二也不会紧张,第三就是大量的刷题后,考官其实出题的范围是有限的,四书五经,经义解释,其实内容已经大同小异。”
李东阳面露惊讶之色。
江芸芸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样不好。”
“你想的办法,你却觉得不好?”李东阳更是不解。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了李东阳一眼,欲言又止。
李东阳虽然和这个小师弟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两人早早就在文字上有过交流,所以李东阳很早就知道小师弟脑子里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甚至有些能称得上惊世骇俗。
“你是又有什么见解吗?”李东阳直接问道。
江芸芸捏着手指,小声比划着:“有一点。”
“那说来听听。”李东阳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江芸芸想了想,眼巴巴问道:“那你会跟老师告状吗?”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我好大一个人了,怎么还会告状啊。”
江芸芸狐疑看着他。
李东阳非常严肃地看着她。
江芸芸信以为真,随后小声说道:“因为模式会越来越僵硬,你看一旦我的办法推广出去,是不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效仿。”
李东阳点头:“听说现在外面就有不少学堂引进你这个模式了,甚至还有书商找到商机,出了很多带题目的选本,听说带有历年考试的题目一本十两还供不应求。”
“家学渊源的本质是知识的一脉相承,师兄学的是诗经,徵伯学的也是,听说伯安家也是世世代代学诗经,家中子弟只要科举都是如此。”江芸芸话锋一转,又说道。
李东阳眉心微动:“我读书多年自有自己的经验,徵伯跟着我学就能避开我当年的错误,也会学的比我更好。”
江芸芸点头:“是这个道理,传承不外乎如何,又比如谈家世代学医,如今医术最为拔尖的是小辈淡老夫人的孙女,谈小大夫,但读书和行医又有些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读书是目的吗?”江芸芸问。
“目的?”李东阳不解。
“行医的目的是救死扶伤,医术需要一代人又一代人的精进传承,从最开始的神农尝百草,医术初始,到现在内外伤病都有书籍病症参考,谈家于内科颇为精通,其中谈小大夫又精通妇科,但他们的目的是救人,那读书的目的是为什么?”
“自然也是救人,他们只是在身体上,我们可是为更多百姓。”李东阳强调着。
“那所有读书人都会治世吗?所有读书人都能成为好官吗?”江芸芸那双漆黑的瞳仁,安静注视着李东阳。
李东阳沉默了。
“所以现在读书的目的是科举。”江芸芸轻声说道,“是为了当官。”
李东阳想了想,又说道:“这也无可厚非。”
“自然。”江芸芸笑了笑,“谁不想过人上人的日子,这本就没有错。”
李东阳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又问道:“这和你的科举模拟考有什么关系。”
“我的模拟考和读书治家的传承并未区别,甚至更好操作,更能成功,它不需要考生有良好的背景,富庶的生活,它只要考生能吃苦,只要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复习,去看各大房选的题目,甚至和同学相互交换,他们的成功也是可以预见的。”江芸芸说道,“所以我说不好。”
“读书治家也不好?”李东阳眉心直皱。
“好啊,读书修身自然可以,若是读书的目的是照拂百姓,大庇天下寒士,那自然是好的。”江芸芸笑说着。
李东阳一脸严肃,他虽长年文弱多病,但皱起眉来也显出几分威严来。
“原本只有书香世家才能得到的大量知识,大量的题目,如今可能会因为有模板框架的模考而成了普适的东西,只要我们学生,乃至老师开始组织考试,就像现在已经有人开始研究各大考官性格和历年题目,那我们能竞争的筹码就大了。”她解释着。
李东阳神色越发严肃。
“但每年考试的名额都是固定的,考官也定然不能出这些大众可见的题目,所以题目自然也会越来越难,考生随之而来就会去卷更难的卷子,可东西就这么多,迟早会学完的。”江芸芸继续说道,“这就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到最后科举出来的人未必符合铨选人才的标准。”
李东阳怔怔地看着她,惊讶说道:“你竟能想得这么远。”
江芸芸苦恼皱眉:“不是我想得这么远,哪怕没有我这个模拟考,但四书五经的内容就这么少,迟早是会被出完的,所以随着时间的推动,这个制度的弊端是肯定会出现的。”
后代对科举的评价不也大都是刻板僵化,可一个制度的出现若是一开始就是被人唾弃的,那就不可能出现,甚至能连绵数千年。
制度需要变,却一直没有变,或者说无法变,这才导致不可抑制的堕入深渊。
“我是觉得我做坏事了。”江芸芸嘟囔着。
在那些人围在徐家门口重金求取的考试题目的时候,甚至她发现不少学校也开始组织层出不穷的考试,甚至花样比她还多,她猛地察觉事情开始有点不对了,她好像在一个开始走下坡的破车上不小心踩下油门,加速了它的完蛋。
李东阳沉吟许久,才无奈叹气:“你的想法真是大胆又要命,怪不得老师叫我要看好你。”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可怜巴巴地坐着。
“那你可要低调了,你如今实在是太出名了。”李东阳又说道,“今后进了国子监可不能再出幺蛾子了,只管好好读书才是,不然我就写信给老师,让老师亲自来管你。”
江芸芸大惊失色,神色忿忿不平。
“我和老师是交流心得,可不是告状。”李东阳理直气壮说道。
——好大一个人,怎么就知道钻空子。
江芸芸又气又急,蔫哒哒坐着,大声嘟囔着:“我可没干坏事,我清清白白。”
李东阳冷笑一声。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无言坐在马车上各自沉默,随着马车越走越远,很快原本热闹喧嚣的街边的动静也逐渐安静下来。
江芸芸好奇掀开帘子看向外面。
两侧的街道招幡样式明显文雅起来,大街上的主干道大都是笔墨纸砚店铺,就连酒楼茶馆装饰布置都格外文雅,墙面上甚至有不少读书人的泼墨挥毫的字迹,只经过条条小巷时,隐隐可以看到巷子里面有吃食等日常店铺。
路上的行人也都是文人打扮,穿着相同的衣服,头戴黑色方巾,昂首阔步走着,时不时能听到他们高谈阔论的声音。
“这个坊真有意思,好像是就是为了读书才出现的,到处都是文人的痕迹。”江芸芸收回视线,开始思考住宿的问题,“这里租赁是不是特别贵。”
李东阳眉眼低垂,一脸深思,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江芸芸也不介意,继续兴奋地看着外面。
马车很快就在一座巨大的牌坊前停了下来,江芸芸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走啊?”
“走过这条街就是国子监了,这条路不能走马车的,要自己走。”车夫笑说着,“也不远,走一炷香就能到了。”
江芸芸哦哦点头,对着李东阳说道:“我们到了,我先下去。”
“等会。”一直没说话的李东阳突然出声,拦住她。
“科举是伦才大典,如何能废掉,我若是上旨要求停止这种模拟考……”他严肃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江芸芸连连摆手:“自然不行,这个办法已经传出去了,你越是阻止越是热情,而且这样,大家可是会骂你的。”
李东阳冷静说道:“我何惧流言。”
江芸芸呆了呆,好一会儿又呐呐说道:“堵不如疏,你越是觉得不行,越是有人觉得这个办法好,而且这个本来就是读书的一个办法啊,如何能禁止,大家只会觉得你不想要他们读书,想要拦截他们向上的路,阻碍他们前进的脚步,这个骂名如何能担。”
若是沾上这样的名声可就彻底臭了。
李东阳沉默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哎哎了两下,突然回了马车,低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科举这条路特别挤。”
李东阳眉心一动。
“这块糕点太小了。”江芸芸掏出兜里的两个绿豆饼,“有没有可能再做一个糕饼。”
李东阳不解:“如今文武科举已经分科,如何再做一个糕饼。”
江芸芸嘴巴动了动,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试探道:“就是比如,科举考试从四书和五经两门功课,变成五六七八门这样。”
李东阳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又比如,科举人数增多,但在此之上还有分门别类的考试,比如就选好的进士中,算数好的去户部,嘴巴活泛的去都察院等等,把考生分流出去,让他们能更加在自己擅长的地方发光发热,把考试的目的性加强。”
李东阳的眉头简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严肃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见状没说话了。
“你第一个办法可真是不要命了。”李东阳见她怂了,不由一脸糟心,忍不住呵斥道,“这世上除了四书五经,其余不过是泛泛之书,读书是为了明理,而这些理都是在四书五经中,你要其他书,是打算什么书?如此胡言乱语,切不可再说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一见他这个样子,就开始头疼,到底没继续追问下去。
——怪不得老师这么担心,一连写了三封信。
——孩子闷声不吭,一定在作妖,瞧着平日里文文静静的,现在一看简直比他儿子还闹腾。
“至于第二件事情,铨选自来就是有的,只是这些年流于形式了,各部门也大都是敷衍了事,不如就从这批考生开始。”李东阳话锋一转。
江芸芸一听要祸害自己认识的人,眼睛一亮,立马凑过来出馊主意:“那就增加打卡考核制度啊,再添加轮岗制度,比如在三年内把六部和都察院都走一遍,然后每次结束实习后都要打分,然后还要写册子,把自己做了什么,有什么心得,甚至有什么想法,都写起来整理成册,然后交给你们考核,作为平时分,最后三年后大考,两个分数加起来,最后决定他们的去处,又能锻炼人,又能把人送去更合适的地方。”
李东阳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不心疼你的朋友。”
“我还要早起贪黑起来读书呢。”江芸芸嘟囔着。
李东阳想了想,又说道:“那我明日就上折要求重视铨选。”
江芸芸连连点头。
李东阳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说道:“你以后也要经历的,有什么好兴奋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神色惊恐:“对哦。”
李东阳伸手点了点小孩的额头,没好气说道:“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江芸芸跟着他下了马车,想了想又碎碎念叨:“没事,其实我都挺感兴趣的。”
下了车,李东阳就不再说起这个话题。
两人一走进牌坊,耳边的声音也跟着安静下来,左手面是高大的白墙,右手面则种满槐树,路面上铺着青石板,路上偶有走路的读书人,大都行色匆匆。
李东阳带人来到写着‘国子监’三字的大门前,随后直接敲门,开门的仆人显然是认识他的,见了他就是行礼问安。
“祭酒可在?”李东阳和气问道。
开门的人点头:“在隔壁文庙呢。”
“就说李西涯携同门拜访。”李东阳说道。